林珩

10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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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10第十章

智氏高舉屠刀,一夜殺盡婁氏,鏟除各方勢力耳目,徹底肅清晉陽城。

封城期間,甲士巡邏城頭,私兵搜查街市巷道,追逐慘叫整夜不絕。

城民本以為要打仗,天明才知是搜捕奸細。

法場上的血浸入石縫,無頭尸首被運出城外。沿途飛來大量石子土塊,夾雜著城民的怒罵痛斥,匯成一股洪流,震蕩古老的城池。

“暗通犬戎,無恥之尤,該殺!”

掛在城頭的探子已經僵硬,尸體陸續被放下,和無頭尸首一起運至荒野,任憑野鴉啄食野獸撕咬。

臨近正午,城內馳出數騎,馬上騎士背負木匣,匣中封有智淵和智弘的親筆書信,一路快馬加鞭奔赴邊城。

彼時,林珩正要動身前往肅州。

在邊城停留兩日,搜集到先成罪狀,他就該啟程離開。不想計劃生變,因銅礦暫緩行程,不得不盤桓數日。

如今事情安排妥當,他不能繼續拖延,需得盡快動身,以防再生變故。

“先成罪狀在手,人證物證俱在,不容先氏狡辯。失去邊城銅礦,有狐氏恐會惱羞成怒狗急跳墻。我已給大父書信,秘密聯絡結盟家族。公子此番往肅州,大父定會有所安排。”

智陵接手銅礦之后,將銅錠和礦石分別造冊,著手安排前往晉陽的車隊。

人手不足,他臨時從晉陽調撥,不日將會抵達。為防止消息走漏,他諸事親力親為,連續多日廢寢忘食,神情中透出明顯的疲憊。

相比之下,林珩短暫得到休息,不再頻繁發病,臉色漸有轉好。

“勞煩兄長。”

“分內之事何言勞煩。”

智陵放下寫到一半的竹簡,看向對面的林珩,下意識皺眉:“公子,費氏有良醫,智氏同其有舊,抵達肅州后可遣人登門,或能得幾方良藥。”

林珩放下竹簡,沉吟片刻道:“傳言祖上得天人相授,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那家?”

“確是。”提到這一族,智陵談性頗濃,“天人之說是傳言,活死人肉白骨也無人親眼得見,但費氏確有良藥,三顆救活重傷的先君。此事傳出,費氏良藥萬金難求。”

林珩對費氏傳言不置可否。

智陵出于好心,他領受對方好意。

“回到都城后,時機恰當地話,我會拜訪費氏家主。”林珩語氣平淡,毫無迫切之意。

“公子,事情宜早不宜遲。”智陵勸道。

“我知。”林珩抬起手,示意智陵稍安勿躁,“求藥一事傳出,必有人加以阻撓。為免橫生枝節,謹慎總無大過。”

“公子擔心有狐氏?”想到有狐氏的跋扈行徑,智陵面色微沉。

“有狐氏不足為懼,有人更需要當心。”林珩側頭看向窗外,語帶嘲諷,令人捉摸不透。

日光透過半開的窗灑入室內,在地面鋪開扇形光影。

光影覆上衣裾,水波狀蕩漾。

烏發垂落肩后,映襯蒼白的膚色,能看到泛青的血管,愈顯少年瘦削病弱。

“您擔心的是國君?”智陵直言不諱,未因晉侯的身份有所顧忌。

“是啊。”林珩微微一笑,笑意不達眼底,黑眸覆上寒霜。

肅州城內盼望他好的人不多,想他去死的兩個巴掌都數不過來。極端諷刺地是,他的父親首當其沖。

“費氏良藥能否醫我,暫且不得而知。一旦消息傳出,父君不會置之不理。要想事情順利,還需從長計議。”

見智陵還想再勸,林珩從腰間解下錦囊,拉開金絲編織的細繩,倒出藏在里面的蠟丸。

“求藥一事不急,兄長先看這個。”

蠟丸顏色乳白,有龍眼大小。

林珩取下發簪,以尖端劃開蠟封,取出薄如蟬翼的紗,一點點展開,鋪在智陵面前。

“這是什么?”

紗上繪有線條,還有文字標注,看上去像是某種器具,智陵從未曾見過。

“馬鞍,還有馬鐙。”

林珩簡短說明,迅速劃開第二枚蠟丸。

里面同樣是一張紗,紗上的圖案分明是一種兵器,智陵一眼能夠認出。

“弩。”

林珩揮開竹簡,將兩張紗攤平,并排放在桌上。

“馬鞍馬鐙可助騎士控馬,有利騎兵馬背廝殺。”林珩一邊說一邊在圖紙上描摹,點名馬具的用處。

“弩為兵器,可連發,勁力不亞于強弓。”

智氏統帥晉國下軍,智陵自幼通曉兵事,束發之年就能上陣殺敵。

林珩簡單幾句話,他已經明了圖上之物的用途。大量武裝到軍中,威力絕對非同一般。

“公子手中可有實物?”

“并無。”

林珩在上京為質九年,周圍皆是刺探的目光,時時謹小慎微,想做任何事都需三思而后行。

馬具和弩是夢中所見,他知其珍貴,才會避人耳目繪在紗上,隨時隨地貼身攜帶。

“我去肅州之后,邊城和銅礦交給兄長,此間事由兄長全權掌管。”

智陵緊盯圖紙,心動之下就要點頭。中途忽然停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認真思量能否承擔重任。

“公子,事關重大,我需稟告大父。”智陵深吸一口氣,心思飛轉,很快得出最佳方案,“集合智氏之力方能護住此物,僅憑我一人難保萬全。”

“也好。”

林珩給出兩張圖紙,既是信任也是考驗。好在智陵思維縝密行事穩重,沒有讓他失望。

兩人商議妥當,智陵再次給智淵寫信,交由心腹送往晉陽。

林珩明日動身,準備早些休息。不料起身時腿部發麻,幸虧智陵扶住他的肩膀才沒有撞上桌沿。

“公子小心。”

“無妨。”

林珩站直身體,自然后退半步。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婢女紫蘇出現在門前,手托一張木盤,盤中是一盞冒著熱氣的茶湯。相隔一段距離,隱隱能嗅到飄散的苦味。

“公子,該服茶湯。”

紫蘇和茯苓牢記良醫的叮囑,每日按時熬煮茶湯。里面不僅有姜、茶和香料,還有數種藥材,有助身體調養,入口的滋味卻難以恭維。

林珩皺了下眉,實在不想服用。

“公子,冷了味道更苦。”智陵同樣不喜茶湯,想到兒時被母親捏著下巴往嘴里灌的經歷,下意識抖了抖。

沒人敢灌林珩,但他不會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端起茶湯試了試溫度,確認不會燙口,干脆仰頭一飲而盡,長痛不如短痛。

茶湯入腹,體內緩緩生出暖意。

湯中藥材可以助眠,林珩告辭智陵,返回居室用過膳食,掌燈不久就在困意中入睡。

夢境又至。

依舊是上京城。

富麗堂皇的王宮,權利角逐的中心。

寒冬臘月,漫天雪花飄落。

朔風凜冽,似刮骨的刀子,透入衣料冷入骨髓。

他被反扭住雙臂按在地上,無法輕易動彈。緊接著身體騰空,視線翻轉,全身被湖水包裹。

意識昏沉中,他看到田齊驚恐的面容。

身體不斷下沉,借助最后一縷光,他看到岸上大笑的王子,諂媚的侍人,以及不遠處飄過的一抹紅。

濃烈,刺目。

似西落的殘陽,鮮紅如血。

這場夢很短,中途戛然而止。

林珩睜開雙眼,天色依舊黑暗,他卻再無睡意。

在榻上躺了片刻,他披衣起身,繞過屏風來到窗前,雙手推開木窗,任憑風吹過臉頰,久遠的記憶徹底復蘇。

他和田齊落水,三名王子是罪魁禍首。

救了他們的王女真是恰好路過?

那座湖位置不算偏僻,卻非王女出行必經之地。要么真是湊巧,要么是王子早被人盯著,還有一種可能,有人暗中相助,將王女們引到了湖邊。

上京城內,能讓王女們競相追逐之人屈指可數。更妙的是事后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只能歸為巧合。

林珩雙手袖在身前,仰望高懸夜空的銀盤,眸底浮現冷意。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他早在數年前就欠下人情。

換做任何人,人情都容易償清。但是楚煜,那位聞名天下的越國公子,這件事就需要認真思量。

林珩十分清楚,他們的性格南轅北轍,本質上卻是一類人。

冷漠,殘酷,狡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出于好心救人,完全不求回報?

實屬于癡人說夢。

林珩搖了搖頭,不覺發出輕笑。

“公子,您醒了?”

聲音從背后傳來,林珩轉過身,就見紫蘇和茯苓進入室內,一人撥亮銅燈,另一人展開斗篷,上前披在他肩上。

“夜涼風寒,公子可要用些熱湯?”

“不必。”

林珩沒有離開窗前,僅是緊了緊斗篷,輕聲道:“命人備好車駕,天明即刻出發。”

兩人跟隨林珩多年,能夠看出他有心事,卻閉口沒有多問,垂下目光斂身領命。

“諾。”

待兩人走出房門,林珩仍站在窗前,沐浴漫天星光,浮躁的情緒緩慢沉淀。

舊事暫且擱置。

楚煜若要討還人情,總有一日會找上門來。

明日啟程返回肅州,即將見到父君和滿朝氏族,為當年逼他離國的種種,他也該精心準備,親自送上一份大禮。:wbshuk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