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_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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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年小,又久居窮鄉僻壤,有些京都密怖異聞,自然不知。
當初高宗廢了王皇后,立了武氏之后,廢后跟蕭淑妃兩人,便被囚禁于后宮密室,處境凄慘。
密室甚是簡陋,暗無天日,兩人于其中,終日以淚洗面,諸般苦楚無人理會,苦不堪言。
忽一日,高宗心血來潮記起兩人,念及昔日恩愛前來探望,驚見是如此慘狀,心中不忍,便許諾要救兩人出去。
誰知武后自有眼線,當即便知道此事。
當初太宗駕崩的時候,自以為將武媚囚禁在感業寺便萬無一失,誰知竟仍讓她絕地重生,武后當然比常人更加明白“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道理。
因此她親自來到廢后跟蕭淑妃的居所,先命各自杖責一百,打的遍體鱗傷,血肉模糊,然后……
便是阿弦方才所見了。
武后處置王皇后蕭淑妃兩人的手段,算來大概只有漢時呂太后呂雉對付戚夫人的時候可以一比了。
所謂“人彘”這種極度殘忍可怖的稱呼,便是從呂雉而始。
而據《新唐書》記載,在蕭淑妃臨死之前,曾經大呼:武氏狐媚,乃至于此!我后為貓,使武氏為鼠,吾當扼其喉以報。
這意思便是責罵武后,且說以后會變成貓,武后為鼠,將生生咬碎她的喉嚨來報仇。
然后,又有武后命宮人驅除宮中所有的貓的傳說。
甚至是崔玄暐跟袁恕己,也是在事發后數年才略略風聞……只是仍不知真假。
所以就在聽見阿弦說“阿武妖猾”之類,袁恕己一下子便想起了多年前那宗秘聞,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畢竟是在宮中,雖已是陳年往事,畢竟非同一般,若給武后知道了阿弦看見了蕭淑妃的鬼魂……之類,以武后猜忌的心性,狠辣的手段,將如何處置,誰也猜不透。
正在屏息之時,有人問道:“崔師傅,怎么樣了?”
原來是太平公主走了出來。
先前在袁恕己呼喚崔曄的時候,內間太平就驚醒了,本滿面慌張,幸虧崔曄在旁邊,勸她道:“殿下莫怕,不要出外。”
太平才按捺不動,只問道:“出什么事了?”
崔曄盯著外間,面色凝重,答道:“不怕,袁少卿能應付。”
不料卻又聽見阿弦大叫“阿叔”,太平才又要追問,崔曄道:“殿下留在這里,千萬莫要出去。”
太平不解,面前人影一晃,卻是崔曄疾若風似的掠了出去!
在宮女的環繞下,太平愣愣地等在里間,一直聽外頭沒了動靜,才按捺不住翻身下地,出來查看情形。
袁恕己撤手之前,不忘在阿弦耳畔叮囑:“別說方才之事。”
崔曄則回身道:“殿下勿驚,只是阿弦方才做了個噩夢,現如今已經叫醒了。”
袁恕己皺眉斜睨他:“真敢說。”
阿弦想到方才所見,心有余悸,看著崔曄在前的身影,——就像是在飛雪連天狂風大作的夜晚走了很久幾乎凍僵的旅人看見火光,有種想要即刻走到他身旁去的沖動。
太平先前正從睡夢中醒來,尚且懵懂,此刻清醒過來,因看阿弦道:“你居然還會做噩夢?”
阿弦道:“嗯……”又看崔曄,雙手還有些冰寒難伸。
太平笑道:“那你一定做了個很可怕的噩夢,你為什么叫‘阿叔’?”
阿弦看向崔曄:“想叫、就叫了。”
袁恕己見她的雙手顫抖,便將她的手握了一握,仍覺冰冷非常:“小弦子,你還冷么?”
太平聽見,便道:“外間是有些冷的,不如到里間去,左右內殿也極大,我一個人哪里睡得過來,且我一個人也怪怕的……唉,如果有阿黑在就好了,明日一定要叫人帶阿黑進宮來給我看看。”
太極宮再次恢復了平靜,因擔心消息傳出去,引武后不安,崔曄叫一名宮人自去稟明只是虛驚一場。
頃刻那宮人回來,報說:“娘娘說:不必凡事回報,娘娘很相信天官跟少卿之能,只有勞兩位了。”
兩人道了不敢。仍回到殿內值夜。
此時阿弦已被太平拽到了里間兒,隱隱聽到兩個說話的聲音。
袁恕己斜斜地倚在門口,側耳聽了一聽,便對旁邊的崔曄悄聲道:“你方才那樣,也不怕小弦子出事?”
他一直都守著阿弦,當然也看的最為清楚,——那一刻阿弦的臉色都變了,不是慘白,而是白里泛青的那種,連看不見鬼魂的他都感覺到了那股迫人的寒意就在面前。
崔曄道:“少卿很是關心阿弦。”
袁恕己道:“這不是廢話么?”
崔曄道:“但據我所知,在桐縣的時候,少卿一度對阿弦懷有敵意。”
袁恕己道:“過去的事總是提來做什么,何況哪個人沒有眼瞎的時候啊。”說到最后一句,他特意瞅了崔曄一眼。
崔曄道:“那現在少卿對阿弦如何?”
袁恕己眨了眨眼:“我當然……當然是喜歡她,怎么樣?”
袁恕己并不知崔曄對阿弦的身份知道多少,是否如他一樣知道阿弦是女孩子,是以略有遲疑。
崔曄淡淡瞥了他一眼,忽然道:“月盈則虧,水滿則溢。”
袁恕己不知他這句是何意思,正在浮想聯翩,忽然聽到里頭太平道:“我去平康坊的那次,跟你一塊兒的那個人是誰?”
阿弦道:“沒有誰。”
太平認真道:“別跟我胡混,就是那個很護著你的男的,長的……倒也看得過去,我記得你叫他大哥來著。”
阿弦早知道她說的是陳基,只是不想提起而已。
如今見賴不過去,便道:“殿下既然已經知道了,還問什么?”
太平笑道:“但是我還記得你當時說你是孤兒,怎么還有個大哥呢。”
阿弦道:“不是親的。”
太平“啊”了聲:“原來是這樣……那你從小到大豈不是沒有別人疼?”
阿弦道:“有的是。”
太平道:“有誰?”忽然吃吃笑道:“難道是崔師傅?”
殿內突如其來的沉默,連同外頭的袁恕己跟崔玄暐也皆無聲。
然后阿弦淡淡哼道:“他只是其中一個。”
袁恕己“噗”地笑了出聲,崔曄也忍不住嘴角微挑。
里頭太平道:“哈哈,你又是在吹牛,我早知道啦。”
阿弦奇道:“你知道什么了?”
太平道:“上次小年逛街的時候遇見,你買個昆侖奴的面具都一臉肉疼,弘哥哥都跟我說了。”
阿弦本是隨意跟她閑話,猛地聽她提起這件來,便咳嗽了聲:“太子怎會跟你說什么?”
太平道:“弘哥哥其實也沒說什么,就是讓我不要為難你,說你是從外地來長安的,必然不容易,囊中羞澀也是有的。”
阿弦本要再反駁不認,然而聽了這句,卻也沒什么可辯的,便哼了聲,低頭不語。
太平見她不搭腔,便道:“你生氣啦?”
阿弦道:“沒有,夜深了,殿下還是睡吧。”
太平長長地打了個哈欠:“那好吧,我也有點乏了。”
內殿里就此無聲。
頃刻,崔曄走到殿門處,往內看了一眼,卻見太平公主睡在榻上,卻不見阿弦的身影。
崔曄忙轉頭四顧,驀地發現在右手側,是阿弦倚坐在柱子上,低著頭,已經睡著了。
崔曄看了會兒,有宮女悄悄走了過來,輕聲道:“天官,有何吩咐?”
崔曄頓了頓:“夜深會冷,去取一床被子,給他披上。”
宮女答應:“還有別的吩咐么?要不要將這位叫起來,安排一個睡榻?”
崔曄道:“不必了。”
崔曄悄然后退,身后卻撞到一人,他回頭看時,卻是袁恕己抻著脖子往內瞧。
袁恕己后退一步,道:“小弦子呢?怎不見人?”
崔曄道:“在墻邊兒睡著了。”
袁恕己忙瞅過去:“這怎么成,地上畢竟涼,她方才受了驚嚇,那手跟冰似的,再這樣睡一夜,只怕會落下病。”
崔曄道:“好不容易已經睡著了。”
正此刻宮女取了被子,雙膝跪地,為阿弦披在身上,大概是動作太過溫柔,竟也沒驚醒她。
袁恕己躊躇片刻,方不再說了。
兩人又退回外殿,袁恕己依舊在柱子旁靠站著,崔曄于旁側桌邊兒落座,兩個人都并無睡意,聽到外頭更漏聲響,不知不覺,丑時已過。
卻就在眾人都以為這一夜終于要平安無事過去的時候,內殿里又傳來連聲尖叫。
起初袁恕己還以為是阿弦,故而進門后便直沖阿弦而去,誰知入目,卻見阿弦仍坐在地上,似被驚醒,正睜大雙眼看向前方——太平公主的方向。
與此同時,是崔曄也閃身入內。
這會兒太平已又從榻上滾落,縮在榻邊兒上瑟瑟發抖,口中亂嚷,崔曄上前將她的手握住:“殿下勿驚!”
他連喚數聲,太平方醒悟似的,盯著他看了會兒,叫道:“崔師傅。”忙將他抱住,兀自發抖。
崔曄道:“殿下是怎么了?”
太平哭道:“是那個鬼,又來找我啦。”
宮女們面面相覷,不敢做聲,上次那件事后,這殿內的侍從都被帶走審訊,至今未回,弄得人心惶惶,這會兒聽太平又如此說,一個個不知如何是好,剎那間跪了一地。
崔曄輕輕拍了拍太平的背,回頭看向阿弦。
正好袁恕己將她扶著站起身來,阿弦的雙腿有些酸麻,袁恕己察覺,便俯身給她揉著膝關節。
忽然聽見崔曄跟太平問答,袁恕己隨口問道:“小弦子,你可曾看見什么?”
這其實也正是崔曄的意思。
阿弦茫然道:“什么也沒有。”
袁恕己道:“當真?”
阿弦點了點頭——除了先前在外殿遇見的那只之外,目之所及,十分干凈。
崔曄問太平道:“殿下不必著急,你可否告訴我詳細情形?”
太平抽噎道:“方才他又站在我面前,樣子仍是那樣可怖,崔師傅進來的時候,他才不見了的。”
阿弦心頭一動:崔曄雖跟袁恕己幾乎前后腳進內,但因袁恕己離的近,畢竟早一步,但比袁恕己更快的,則是阿弦。
她在聽見太平的叫聲之后立刻醒來,所以室內的情形一覽無余。
按照太平所說,那時候在她榻前應該有什么才是。
可是阿弦明明什么也沒看見。
既然如此,太平有怎會如此說?難道她真的是因受驚過度出現了幻覺,或疑神疑鬼而已?
這一場鬧,不免又驚動了武后,這時候武后才睡下不久,卻仍是起駕而來。
太平復哭的可憐之極,依偎在武后懷中,武后不住地安撫她,又問詳細。
崔曄道:“臣等一直都守在此間,并未發現異常。”
武后道:“那么……十八子可看見什么了?”
阿弦正低著頭,見點到自己,便道:“我也并沒有看見什么。”
武后不以為然。
崔曄道:“娘娘,我還是覺著,殿下只怕是受驚以至于體弱神虛,而并不是真的這宮中有什么邪祟。”
武后笑道:“我也正覺著如此,但是陛下疼愛太平心切,我若堅持說無礙,陛下反當我不把太平放在心上。”
太平又是委屈,又且著急:“崔師傅,母后,為什么你們都不信我?我真的看見了!”
崔曄瞥一眼阿弦,阿弦會意搖頭。
崔曄便道:“殿下年紀畢竟還小,又從未經歷過這種事,身心受創,由此疑心生暗鬼,也是有的,殿下只要放寬心,不必多去思慮,好生服藥安寢,必然無礙。”
太平紅著眼道:“崔師傅,你怎么不信我能看見?”
崔曄道:“若殿下當真這般說,那么,所謂鬼神之說,雖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又所謂冤有頭債有主,若那鬼當真死的冤屈,他想要報仇索冤的話,也自要找那正主去,是袁少卿負責將他拿住,是丘神勣百般刑折,他若報仇,當然要先去找那兩人,又怎會來尋殿下?何況殿下身份尊貴,此又是宮中,有諸神諸佛庇佑的,似那種孤魂野鬼,又怎敢擅闖如此森嚴莊重之地?”
太平聽了他這一番話,才慢慢平靜下來:“難道,真的是我的幻覺。”
崔曄道:“我們這許多人都幫殿下看著,里頭有阿弦跟眾人,我跟袁少卿就在殿門處,若有異樣,早就發現了。殿下若是信我,切勿再自疑自苦。”
武后聽他說罷,面上也露出笑容,低頭對太平道:“你可聽見了?我告訴你的話你不肯聽,只當我是安慰你的而已,如今崔天官可是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你向來不是最為欽佩么?他的話又果然這樣有理有據,我都信服,你總該聽了吧?”
太平緩慢點頭。
“這才是娘的好孩子。”武后將太平攬入懷中,摸了摸她的頭,又滿是寵溺道:“以后你若還是害怕,不如隨時都跟在母后身旁,若真的有什么鬼祟想要侵害太平,就先問問我答不答應。”
這話帶了幾分隱隱地霸氣,在場幾人聽著,心情各異。
太平依偎在武后懷中,依稀一笑:“謝謝母后。”
阿弦垂著頭,只恨不得此刻腳下有個地洞,把她深埋在里頭,那就什么也不用看,什么也不必聽了。
外頭宦官忽道:“皇上駕到。”
武后拍了拍太平手背:“你父皇也看你來了。”
袁恕己握住阿弦手腕,同她一塊兒后退靠邊。
他也并未第一時間看向門外,反而看向阿弦,見她的臉色隱隱發白。
好歹并無人注意,袁恕己便向她身邊靠了一步,低聲道:“小弦子,別怕,皇上也不過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不會吃人。”
阿弦才牽了牽嘴角,勉強道:“知道啦。”
不多時高宗進門,身邊卻還陪著一位千嬌百媚的麗人,正是魏國夫人賀蘭氏。
賀蘭氏并未盛裝打扮,反而一身素服簡裝,就仿佛才慵懶睡醒一樣,此時跟著高宗一塊兒前來,意味自然非凡。
武后放開太平,起身迎駕。袁恕己崔玄暐等人也在側相迎。
高宗見他們都在,笑道:“皇后免禮,崔天官袁愛卿也不必多禮,今日勞煩你們了。”
崔曄跟袁恕己道:“不敢。”
高宗又上前細看太平,見她雙眼發紅,神色驚惶,不由道:“原先朕聽說還好好地,怎么忽然又鬧騰起來了?”
武后道:“其實并不跟別的相干,只是孩子受了點驚嚇,所以有些疑神疑鬼的。太平自己方才也說了。”
太平點了點頭,高宗在榻邊坐了,摟住太平肩膀,嘆道:“若真如此,倒也好辦,多吃兩劑安神補氣的藥就好了,橫豎別讓朕的太平有事。”
高宗說著,又看向崔曄道:“太平年紀還小,又是個女孩子,故而朕跟皇后都格外疼惜她,不愿她出丁點兒紕漏,不然,斷不會指使大臣進宮做這種事的。”
崔曄道:“陛下不必如此,能為陛下跟公主效勞,也是臣等的榮幸。”
高宗笑道:“不管如何,朕替皇后跟太平都謝過兩位愛卿了。”
兩個自都稱呼不敢。
此時魏國夫人從旁道:“早聽說袁少卿為人可靠辦事老成,今日一見,果然是個英武之才。”
袁恕己是第一次見到這位魏國夫人,見她容貌嬌麗,言語張揚,倒是跟賀蘭敏之有些相似,又想到聽說的那些高宗跟賀蘭氏之間的關系……如今看這般情形,倒是十有八/九是真。
因魏國夫人身份微妙,袁恕己只低頭道:“多謝夫人夸贊。愧不敢當。”
魏國夫人卻對高宗道:“皇上,你自己也說了,人家是堂堂朝臣,居然來給你看門守院似的,這也是他們忠心才如此,你可不能口頭說一聲謝就算了,很該好生嘉獎。”
高宗笑道:“說的是,朕記下了。”
武后在旁,淡淡地又掃了一眼魏國夫人,賀蘭氏卻只當未覺,笑容里卻透出幾分得意。
此時高宗瞥向阿弦,遲疑問道:“這位又是?”
武后便含笑道:“陛下,他就是‘十八子’。”
高宗本滿眼疑惑,聽了這句,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你?!”
他竟是轉作驚喜之色,笑道:“朕可是聞名良久,今日才得見面了。”
阿弦在高宗相問的時候已經提起了心,又聽那句“原來是你”,頓時間竟有些魂魄蕩漾,正不知如何,幸而聽高宗說了最后一句。
高宗點頭嘆道:“當初你才來長安,明德門前打了李洋,說明德門乃是天子臉面,不可為天子臉上抹黑的時候,朕就已經印象深刻,后來又鬧出那許多事來……只不過,真是沒想到,居然只是個這樣年幼的少年而已。”
武后笑道:“可不正是英雄出少年么?也是陛下的仁德,這天底下的英杰靈秀才齊聚長安。”
高宗點頭,饒有興趣地問阿弦道:“你多大了?”
阿弦深吸一口氣:“回陛下,十……十六了。”
高宗“哦”了聲,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看不出來,我還當只有十三四歲呢。皇后你覺著呢?”
武后笑道:“這孩子是個孤兒,打小兒吃了些苦,所以不像是尋常人家吃穿不愁的孩子們長的那樣壯實高大。”
高宗嘆道:“原來是這樣,卻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對了,你抬起頭來讓朕仔細看看。”
阿弦聽著高宗跟武后的對話,腦中早嗡嗡作響,仿佛是澎湃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沖了過來,不毀天滅地誓不罷休一樣。
阿弦自覺身在浪中,幾乎有些站不住腳,正在隨波起伏,旁邊袁恕己靠近過來,在她手臂上悄悄地扶了一把。
如有了片刻憑仗,阿弦這才站穩。
李治見她不答也不動,不由道:“你怎么了?”
袁恕己便代替答道:“陛下恕罪,她畢竟年紀小,身體向來有弱,熬了一天一夜,有些乏累,御前失態,還請殿下恕罪。”
高宗方笑道:“我怎會責怪他什么?你抬起頭來我看一看。”
袁恕己正滿懷擔憂,阿弦慢慢地抬起頭來。
在她面前的高宗,濃眉長髯,儀表堂堂,卻并沒什么身為帝王的那股迫人的威儀,正好相反,滿面卻是慈和之色。
忽然旁邊太平道:“父皇,你怎么啦?”
高宗回頭笑道:“啊,沒什么,朕就是好奇將半邊長安都攪亂的人,生得什么模樣而已。”
太平道:“他并不是生得三頭六臂跟哪吒一樣,父皇是不是很失望?”
高宗哈哈大笑,又將太平摟入懷中,道:“知道開玩笑,那必然是無礙了。”
魏國夫人在旁看了阿弦半晌,笑道:“你不是跟在我哥哥身邊兒么,怎么跑進宮里做什么?”
阿弦道:“是宮內傳召。”
魏國夫人別有意味般道:“那你可要留心了,周國公最討厭三心二意的人,他今日使喚你你卻不在,惹怒了他,一定會罰你。”
武后道:“賀蘭,難道他在敏之身旁侍奉,竟比奉召入宮看護太平更要緊么?”
魏國夫人道:“我當然覺著是看護公主要緊,只是怕哥哥那個壞脾氣,會遷怒給他呢。”
武后道:“敏之性子雖沖動了些,但不是不明事理的,既然此間已經平安無事,不如讓崔卿把十八子送過去,在周國公面前也好有個交代。”
崔曄拱手應承。
魏國夫人道:“這不過是我胡思亂想罷了,哥哥未必會這樣小氣……只是我想不通,宮里多少內侍都用不完,何必巴巴地從外頭又找一個進來。再者說原先不是還說太極殿里有細作弄鬼,把那些人都綁起來審訊拷打了么,這會兒難道就不怕這也不是個好的?”
武后只淡淡道:“我相信周國公的眼光。”
魏國夫人才又要說,高宗攔住她,道:“敏之的眼光于京都也是獨一無二,若這孩子有個什么,敏之斷不會容他留在身旁。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說著又看向武后:“不過皇后,我的確有些不解,怎地還要把敏之的小廝也叫進宮里來?他又有何用處?”
武后還未作答,崔曄道:“回陛下,此事是臣的主意。”
高宗問道:“哦?不知這是何故?”
崔曄道:“阿弦年紀雖小,昔日在豳州的時候,也是縣衙捕快,袁少卿去豳州任職,便慧眼獨具地收了他在身旁,因此袁少卿所破奇案,也跟阿弦脫不了干系,故而這次聽說要召袁少卿進宮,不由就想到阿弦,雙劍合璧,豈非無敵?”
高宗大笑:“不愧是崔天官,想的周到,說的明白。”
武后在旁也微微一笑。
說了這許久,天色已明。當即二圣便許三人出宮,武后留下來照看太平,高宗同魏國夫人自回麟德殿。
出麟德殿往外,魏國夫人道:“這個叫十八子的,名字怪,人也怪。”
高宗李治道:“這是什么意思?”
魏國夫人笑道:“名字就罷了,至于這個人,我怎么冷眼瞧著,有些像是……”
李治問道:“像是誰,怎么不說了?”
魏國夫人道:“像是皇上啊。”
李治笑道:“你又在在信口胡說了。”
魏國夫人也并不糾纏此事:“你就當我瞎說好了,但是這一次明明是皇后惹的禍,還幾乎把太平害死,那句‘廢皇后,得太平’才傳入我的耳中,我就慌了,若換了我,一定會立即自請陛下廢黜皇后之位也要保住太平性命,她倒好,像是沒事人一樣,如今才懂得著急了么?”
高宗笑道:“罷了,不必再提。都已經過去了。”
賀蘭氏輕輕搖了搖他的手臂:“您難道打算忍她一輩子?”
高宗道:“不然又能怎么樣?”上次終于不想再忍,叫上官儀起草廢后詔書,誰知最后……上官儀落得如此下場,高宗也知道跟那件事脫不了干系。
賀蘭氏卻道:“您是皇上,當然是您說了算的。”
高宗嘆了口氣:“唉,并不是這么簡單的。”
賀蘭氏撒開他的手:“說來說去,您不過是不想廢她而已!”
高宗道:“好了,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咱們回去吧……”
賀蘭氏皺著眉:“皇上自己回去吧。”
高宗忙道:“你去哪里?”
魏國夫人卻轉身往外,邊走邊道:“皇上既然這么怕她,我在這里呆著也沒意思,我出宮去了。”
高宗又叫數聲,賀蘭氏置若罔聞,高宗怏怏地嘆了聲,自己扶著宦官回宮去了。
且說賀蘭氏懷著怨憤,匆匆地出丹鳳門,正要往周國公府去,卻見前方路上有三人佇立。
魏國夫人略一看:“怎么他們在這里?”
距離皇宮不遠處的三人,赫然正是崔曄,袁恕己跟阿弦。
賀蘭氏打量中,馬車滾滾往前,正經過此處,賀蘭氏道:“停車。”
車夫忙勒住馬兒,賀蘭氏掀起車簾,笑微微往外道:“十八子,你不是要回周國公府么?要不要上車,我也正要去那里。”
阿弦道:“多謝夫人美意,承受不起。”
賀蘭氏笑道:“這有什么。”復看袁恕己跟崔玄暐兩人,“少卿跟天官若不嫌棄,也一并同車就是了。”
兩人哪里肯,忙都謝辭。賀蘭氏道:“好吧,那我就先去一步了。”向著三人仍是一笑,放下簾子。
袁恕己目送那馬車離去,不由道:“陛下可真是混不吝,老少咸宜啊……”
崔曄咳嗽了聲:“少卿,不可亂說話。”
袁恕己驀地醒悟一件事,忐忑看向阿弦,陪笑道:“小弦子,昨晚你必然沒睡好,我送你回去先睡一覺可好?”
阿弦倒是并沒在意袁恕己的話,她昨夜果然沒睡好,且又受那極大驚恐,最后又是二圣的無心一擊,這會兒可謂身心俱疲,神魂憔悴。
阿弦雙眼酸脹,忍著不適反而笑道:“好。”
又道:“我說我不想進宮,下次是絕對不再自討苦吃啦。”
袁恕己瞥一眼旁邊的崔曄:“這還要多謝天官。”
阿弦不解,袁恕己道:“是他向皇后舉薦的你,不過這舉薦的還真對,就算誤打誤撞,公主不是見鬼,而是疑心生暗鬼,那倘若這蕭淑妃的鬼魂趁機出來作祟,豈不是我們守多少夜也沒用,畢竟治標不治本。”
阿弦才知道是崔曄舉薦,舉手揉了揉眼睛:“阿叔,我可不想參與宮中的事啦,以后若還有類似,你記得給我推了,不要讓我來。”
崔曄道:“之前那鬼還跟你說了什么?”
阿弦道:“也沒什么……”想到那鬼跟自己面對面的模樣,雖是青天白日,仍是狠狠地打了個寒戰,才道:“她、她只問我看沒看清……他們所遭受的。”
聲音越來越低。
袁恕己不由自主道:“你看見了什么?”
阿弦抱了抱胳膊:“沒有手腳、被丟進酒甕的……”
袁恕己幾乎有捂住她的嘴:“好了我知道了,不要再提了,小弦子,快點把這件事忘掉,以后咱們再也不進宮了好嗎?”
阿弦正要點頭,崔曄道:“未必。”
袁恕己扭頭看他:“說什么?”
崔曄道:“只怕是避不了的。”
昨日他跟武后提起阿弦的時候,武后自己早也想到了阿弦,所以就算不是他提及,武后關心太平情切,終也會想要試一試。
這一次,幸虧是他跟袁恕己同在宮內,倘若他不在呢?
崔曄道:“有些事……得讓阿弦一個人去面對。”
“你又來了!”袁恕己不快起來,“你當她是什么?當她是你嗎?像是你這樣冷血無心八風不動的?”
若這會兒不是距離大明宮還近,袁恕己早提高聲音吵了起來。
崔玄暐不跟他辯,只看向阿弦道:“你先前面圣的時候,是在怕什么?”
阿弦道:“我沒有怕。”
崔玄暐道:“你當然沒有怕,你只是有些軟弱。”
袁恕己氣的七竅生煙,叫道:“你這人簡直不可理喻!真當她三頭六臂是個哪吒?”
崔玄暐看著阿弦,卻并沒有再說別的,也并無什么惱色,淡淡道:“既然袁少卿相送,就不必我多事了。但是,倘若周國公為難你,你不可跟他說是旨意,只說是我舉薦,記得了?”
阿弦道:“記得了。”
崔曄又沉默片刻:“好,我先去了。”他向著袁恕己一點頭,轉身往崔府的車駕方向而去。
身后,袁恕己只覺著自己口中也吐出絲絲寒氣兒來:“這人的血大概也是冷的。在豳州的時候我以為他那副模樣已經是太不食人間煙火了,如今才發現是小看了他。我料定他的血里一定有冰碴子在流淌。”
“不是,”阿弦卻笑了笑:“阿叔是為了我好。”
袁恕己張口結舌。阿弦道:“他說的對。我是有些軟弱。”
袁恕己恨不得捂住她的耳朵,又想再捂住她的嘴:“別中了他的歪理邪說。我倒是嫌你太剛硬了些。”
阿弦道:“你不懂。”
袁恕己咬牙道:“我當然懂!不懂的是你們!”
阿弦一愣,對上濃眉底下的那雙冒火帶光的眼睛——
吉安酒館:
“我有另一個機密告訴大人,作為交換……”
陳三娘子的笑里陪著小心,“那孩子其實是個女娃兒……”
阿弦的臉白了一分,毫無預兆地,她抽回被袁恕己握住的手。
袁恕己一愣,忙又按住她的肩頭:“怎么了?”
不由自主地,阿弦眼前的場景又發生了變化。
豳州大營:
“今日你冒雪前來,是不是有什么要事?”蘇柄臨問。
“當初老將軍告訴我,朱伯就是當初宮中的御廚朱妙手,我卻不知老將軍為何執著于此人……”
“現在你知道了?”
“老將軍想找朱妙手,是為查明當年那件案子的真相,老將軍您以為,小弦子就是當初宮闈慘案中被害死的那位公主,是不是?”
呼吸漸漸急促,阿弦睜大雙眼,抬頭看向袁恕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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