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情齋

8 核桃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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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核桃記(上)

8核桃記(上)

情之所困,今之惘然,陰差陽錯之間,嘗貽余核桃一。

清明剛過,郊外的荒冢阡陌之上還有些許的紙灰,偶爾間還能看到一些已經發黑了的供品吃食。雖是春景已盛,但是只要望見這些事物,無論再美的春色都無法掩飾最終的落寞。說到底一場繁華總是一場空而已。

“田間酒一壺,不知祭何人。阡陌枯紙灰,雨后一場空。”

胡悅手里拿著隨身攜帶的酒壺,騎著一頭租來的驢子沿著綠柳小道慢悠悠地往城外走。他的臉喝得緋紅,眼神就更加的輕佻迷離,他隨后從邊兒上的柳樹扯了一根柳條,捏在手里一邊哼著小調,一邊喝著小酒。

連路過的人都覺得這個書生模樣異常俊俏的男子未免太不修邊幅了,白白浪費了那樣好的相貌,不過他本人卻一絲都不在意別人異樣的眼神,反而是越喝越醉,越醉越混兒,差點兒就從驢背上摔了下來,惹得邊上踏青回來的小娘子一陣的譏笑。

胡悅打了個酒嗝,把最后一滴酒都吞入肚內:“空了,都空了,唯獨酒壺不能空啊……”他癡癡得嘀咕幾句,放好酒壺這才肯好好的趕路。

就在路過景陽門的山酈書院,那里一反往年的冷清,聚集了許多讀書人。胡悅的眼神也被那擁擠嘈雜的人群所吸引過去。

他牽著驢往人群里挪,他問了一個就近的書生道:“請問這兒發生何事?為何那么多人聚在此處?”

一個仰著脖子踮著腳的小個子書生回頭看了看他,就覺得此人一身的酒氣,便皺眉道:“見你也是一個讀書人,居然不知此處的夫子,那人有一個本事,那就是只要你寫一篇文章給他看,他就能測出你是否能考中科舉,已經有好多人被猜中了,分數那是一絲不差,簡直比拜魁星還要準呢,有人說他是當今主考官的老師。”

胡悅打了個酒嗝,那小個子書生露骨地擺了擺手,便不再理會胡悅,胡悅倒是摸了摸脖子,也學著小個子的樣兒往里打聽,忽然他在人群中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靜靜地站在人群較遠的樹林邊上,手里和他一樣拿著一個酒壺,一臉平靜地喝著酒看著人群,但是俊朗的眉宇之間卻像是在思索什么。

此人正是楚玨。

胡悅眼睛一亮,撩起袖子朝著楚玨那邊兒擠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到了他的身邊,正當胡悅要喊住楚玨之時,就聽楚玨邊上有人喊道:“大家快排好了!老規矩只測前頭的五人,其余的就請下次再來吧!”

這一喊,人群更是騷動異常,硬生生的又把胡悅給擠得東倒西歪,胡悅只覺得腳上不知道被踩了幾下,頭上扎好的方巾也被擠的散了開來,一頭墨發披散在身后,胡悅身邊的一個書生見到胡悅這般相貌,一下子竟然看呆了,忘記了來此的目的。胡悅哪管的了那么多,拼了老命得往邊上擠,眼看著就要摔倒在地之時,一雙手穩穩當當的攔住了他的腰,胡悅抬頭楚玨已經站在身邊。

楚玨挑著眉毛道:“賢弟怎么會在此?”

胡悅拉住他,隨后兩個人齊力擠出人群,胡悅這才吐了一口氣道:“當今世上最是可怕的便是科舉考試了,你瞧瞧這些人,哪個不是惡鬼羅剎,你再晚一步拉我,我就被他們踩成肉泥了。”

楚玨含笑地替胡悅整理著頭發,而胡悅一臉不知所以地問道:“這群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怎么會在這里?”

楚玨道:“因此處的的山長(山長是歷代對書院講學者的稱謂,清代有所改稱)而來。”

就在楚玨要再細說下去,突然就聽見人群中傳出一聲:“不好了!夫子不見了!快和我進去找找!”

楚玨一個箭步,直接把胡悅拉開人群,所有的人都像發瘋一樣的往書院的門里鉆,有些學生不幸地被門檻絆倒,后邊的人一腳踩了上去,一片哀嚎。胡悅見著那個嫌棄他酒氣的小個子書生便被踩了好幾腳,人已經不會動了。

他連忙沖了上去,一把拎住小個子的衣領,一把把他給拽出了混亂的人群。只見那小子已經咬緊了牙齒,臉色鐵青,看樣子被踩的不輕,胡悅朝著楚玨伸出手道:“楚兄借你的酒一用。”

楚玨遞上酒壺,但是小個子沒法直接灌酒,胡悅喝了一口就要對嘴,楚玨一把拉住他說:“你干嘛?”

胡悅嘴里有酒,鼓著腮幫瞪著眼表示他要救人。楚玨眼角不停的抽搐,從腰間掏出一粒藥丸,硬是塞進了小個子的嘴里。很快那小子的臉就由慘敗轉為有了血色,開始大口的呼吸,直嚷著疼。

胡悅一口咽下酒,楚玨白了他一眼,小個子睜開眼看著兩人,又看了看胡悅拉著他的手說:“感謝公子搭救!”

胡悅笑了笑說:“救你的不是我,是這位公子。”

那個小個子看到楚玨立馬端正衣冠,深深拜道:“在下有禮了!”

胡悅問道:“你來此處到底有什么事情?”

楚玨說:“我和這里的山長頗有交情,前段日子他派人捎信給我,說要給我看一件東西。我守在門口卻不見有人來迎我,干脆就在門口等了一會。”

小個子書生名叫萬年,這個名字好,但是問題是他的等級只是秀才,于是連起來就是萬年秀才。從此一路科考名落孫山,仿佛只有過了萬年之后他才有可能中舉。說著說著眼角居然就擠出眼淚,說哭就哭的本事不知道從哪兒練出來的。

胡悅一臉無所謂地說:“這有什么的,考不中就考不中,回家種田一樣過日子唄。”

萬年白了胡悅一眼,也因看在楚玨的面子上,但是依然酸溜溜地說:“在下不才,雖然屢次孫山之后,但這不代表著我會就此放棄,圣賢之言在下不敢半刻忘懷。天降當于斯人也,必苦其心志,卻不知閣下看似一個讀書人,卻毫無讀書人的風骨節氣,孔子曰: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再看看閣下未免太辱沒斯文了。”

就在胡悅笑嘻嘻地要繼續損這個萬年秀才的時候。

就在此時,在書院邊上的梧桐樹叢中突然刮起了一陣怪風,其他地方沒有一絲動靜,但是樹林內的樹枝卻抖得厲害,從深處傳來了非常微弱的聲音。

三人一直盯著樹林深處看,忽然一個轉頭,發現在樹林的入口處站著一個兒童,他看著書院的眼神非常怪異,他機械的轉過頭,看著三人,萬年秀才才看了第一眼,便嚇得差一點又暈過去。

他怪叫道:“鬼啊!”

那個孩子看著胡悅,機械的眼中透著一絲說不出的神色。一下子便躥入了樹林。

胡悅要趕去追,卻被萬年一把拉住說:“你不要命了么?他是鬼啊。”

胡悅歪頭咧嘴笑道:“萬公子,孔圣曰:子不語怪力亂神也。”

萬年見他這幅嘴臉,但又一時找不到說辭,臉拉得更長,緊張地說:“閣下有所不知,這孩子的畫像我在書院西堂里看到過,據傳言來頭可不小,但卻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傳說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神童,這畫像掛在墻上怎么都有一兩百年的歷史了。你說我看到一個長得和一百多年前的人一模一樣的孩子,我能認為他還是人嗎?還有這孩子的臉白得和石灰似地,能是人嗎?怪哉怪哉,難道這世道……真的出妖孽了?”

胡悅抽出腰間的扇子,他敲著手臂說:“一百多年前的孩子出現在了這兒,這和那位能預測功名的夫子有關系嗎?”

萬年道:“我記得前段時間的上巳宴中,書院的管事的確也說過書院近來夜里有閑雜人士闖入的事情,管事兒的說是可能有人來偷書,但是卻抓不到人。”

胡悅兩眼一亮,哦了一聲,他敲著腦袋,突然問萬年:“對了,你說的那個能夠預測科舉考試的夫子又是誰?”

萬年說:“此人來歷也甚是神秘,只知道他從北而來,操著北方口音,平日從不多話,貌似也就和山長有所接觸,但是自從他開始點評學生的文章之后,他就能推測出這個學生的前途,非常厲害。但是深居簡出,一個月只給五名學生看文章,但每一個被他指點過的學生都學業大進,但他平日根本見不到人。”

胡悅繼續問:“他從不在此授課也不在此著書?”

萬年點頭道:“四書五經他一個都沒教,但是山長都對他很是尊敬。”萬年忽然想起什么,他拍著手說:“對了,有人說他曾經善于策論。而且據說有一個得意學生很是了得,但是此人是誰卻沒人知曉。”

楚玨喃喃道:“策論……當今圣上的確推崇盛唐時期經邦論道、極而言之的招才政策。”

萬年兩眼放光,胡悅敲了敲他的腦袋說:“想什么呢,策論乃是談天論地,一言興邦之技,八股同樣也是可以興邦,殊途同歸,只看你如何運用,圣人之說也是為現人所用,圣人之德也是為黎民蒼生所留,如若不是為了黎民,再深的學問也只是空談,學以致用,不枉費自己十年寒窗,無論哪一點你抱著什么心態去求,便就踏上了那條不同的道路。只是一味的追求功名,那也只是十年寒窗掉書袋,如為蒼生而謀,即使你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介書生,依然是學圣學之道的子弟。這不在于你念多少書,而在于你為了什么而念那么多書。”

萬年聽到胡悅這番論述,大吃一驚,他看著眼前這個頭發撒亂,眼露媚色的男子,看著一點都沒有男子氣概,但是卻說出了那么一段讀了十年書都未必能看破的事。

萬年鄭重地拜了胡悅,他一臉嚴肅道:“學生受教。”

楚玨拿出酒喝了一口,眼中竟是一片暖意,但是四周的氣氛卻讓他十分在意,這里雖然人聲嘈雜,但是卻有一絲詭異。他沒有說,而是斜眼看了一眼那片樹林,發現胡悅也看著自己。楚玨遞過酒說:“為何山長還未出現?”

萬年抓了抓頭發說:“原來你不知道啊,據說山長回老家守孝去了,所以你們也別等了。我還得回去讀書呢。”

楚玨微微笑著點頭道:“原來如此,那么萬公子就此別過了。”

萬年連忙作揖道別,依依不舍地朝著書院中門(宋代稱書院大門為中門,又稱黌門)里瞅了兩眼,嘆了口氣也離去了。

胡悅看著萬年走遠后瞇起眼,拿扇子敲了敲楚玨的胸前道:“楚兄該說實話了吧。”

楚玨愣了一下,隨后哈哈大笑道:“知我者,賢弟也。”

胡悅冷笑一聲道:“不是我了解你,而是如果你真的是為了等人,自然會站在門口,但是你卻站在那么邊上,而是靠近樹林這處,如果你要找書院內的人,或者那人來找你,這個位置都不合適,以你的個性絕對要入堂飲茶等人,吹風干等不符合你的個性。所以我猜想你等的不是院內的人,而是樹林中的人,加上出現的那個孩童,他的表情應該是驚訝,也許他本來只想要見到你,但是多出來了個我和萬年。還有如果你和山長乃是舊識,為何會不知道他返鄉守孝此等大事?前后矛盾可不是你的作風,你也就是為了懵懵那個傻秀才而已。”

楚玨挑眉道:“賢弟來此也出乎我意料啊。”

胡悅摸著脖子說:“從雇主家拿到一壺好酒,喝著喝著就走出城了,本來想去五岳觀后邊的觀橋賞梨花呢。”

他悄悄的靠近胡悅,湊近胡悅的耳旁說:“你看到那個童子有什么想法?”

胡悅摸著下巴,思索道:“怨氣頗重啊。”

楚玨道:“沒別的了?”說罷他從袖子內拿出了半個核桃殼,說:“事情都要從這半個核桃殼開始說起。”:wbshuk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