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
凝成了冰。
窗外的記者們陸陸續續的都散去了。
屋子里終于寂靜了下來。
今夜,窗外的月亮似乎非常皎潔,就這樣灑在這片大地上。
……
丁香花這首歌在蘇楊的記憶中已經變得相當遙遠模糊。
他依稀記得自己上輩子開面包車送建材時很喜歡循環播放這首歌,特別鐘愛那種憂傷而溫柔的旋律,還有刀郎等歌手的作品也常伴他的運輸路途。
但如今來到這個世界后,由于兩段記憶的融合疊加,很多細節都變得不再清晰。
他現在只能勉強回憶起零星的旋律片段,完整的歌詞已經完全記不清了。
不過憑著殘存的記憶,他應該還能哼唱出歌曲的前奏和副歌部分……
那些曾經最打動他的高潮段落,就像深藏在潛意識里的本能反應,只要給他一把吉他,或許就能順著感覺彈奏出來。
……
屋子里的燈光有些昏黃,蘇楊接過張曉東遞過來的吉他。
自告別演唱會后,他雖然再沒碰過吉他,但那些樂理知識和肌肉記憶卻依舊清晰地停留在身體里。
指尖觸碰到琴弦的瞬間,一種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
然而當他想把記憶中的旋律完整呈現時,卻發現并不容易……
那些旋律就像散落的珍珠,需要用最笨的方法一個個拾起。
他必須一個音一個音地嘗試,像拼圖般將零碎的單音組合起來,才能勉強還原出記憶中的曲調。
這過程緩慢而艱難,就像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唯有耐心等待靈光乍現的時刻。
但還好……
蘇楊最不缺的只有耐心。
他低下頭,看著吉他的旋律……
隨后,默默地嘗試著,彈奏著一個音符。
……
張曉東其實對蘇楊是有所期待的。
他抬起頭,認真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
那天在舞臺上,蘇楊突如其來的爆發力令人震撼,甚至可以說是驚艷。
從那一刻起,張曉東便認定這個年輕人身上蘊含著非同尋常的才華和創作天賦。
月光靜靜地灑在蘇楊的臉上,映出他專注的神情。
他微微低頭,安靜地撥弄著吉他,像是在捕捉某種轉瞬即逝的靈感。
然而,這份期待最終落空了。
蘇楊彈奏出的旋律支離破碎,如同鈍刀割耳,讓張曉東聽得眉頭緊鎖。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音符雜亂無章,毫無節奏感可言,甚至不像是音樂,而更像是初學者在胡亂撥弄琴弦。
越來越混亂的旋律在房間里回蕩,聽得人頭痛欲裂。
張曉東一度懷疑蘇楊是否在耍他,可看到對方那副認真到骨子里的模樣,又覺得不太可能。
最終,他默默起身,無奈地嘆了口氣,輕輕帶上門離開了房間。
走出屋子后,他看到張城和余斌依舊沉浸在亢奮中,兩人緊攥劇本激烈爭論著明天的拍攝計劃。
事實上,從相識至今,這兩人眼中始終燃燒著不滅的火焰,仿佛永遠在為“一舉成名”的夢想吵嚷不休。
旁邊的劉穎和幾名演員也圍坐成圈,正熱切地分析劇本細節……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躍躍欲試的興奮。
張曉東默默地拿起了阿武的本子看了幾眼……
但看了幾行字以后,就沒啥興趣了。
他雖然是做文藝的,但是,對搖滾實在是沒有什么興趣。
他默默地坐在床板上,靠在窗上,看著不遠處的月亮。
這一刻,他心中涌起一陣不安。老竇杳無音信,宋唐樂隊的前隊友們紛紛指責他,橙紅星娛必定會對他窮追猛打,讓他身敗名裂。
唯一可能的轉機或許在李洪濤身上……
雖然值得信任,但這位深藏不露的經紀人不到最后關頭絕不會透露半點風聲。
至于蘇楊,這個年輕人看似憨厚的外表下藏著的心思,竟比李洪濤還要令人捉摸不透。
這種超乎年齡的城府,讓他既困惑又警惕……
他感覺自己仿佛跌入了一張早已編織好的大網,莫名其妙地成為了其中的一環。
然而,一切又巧合得令人難以置信。
他回想起宋唐演唱會前夕,自己突然拿到蘇楊那把吉他時摸到的刻字……
又想起這些年自己消極應對、放任自流,李洪濤卻始終面帶笑容地周旋在他與公司之間……
張曉東忽然意識到,李洪濤似乎比他更清楚自己需要什么、缺失什么。
難道對方早就算準了,當他摸到那把吉他的刻字時,會情緒失控地尋找它的主人?
這個念頭令他心頭一顫……
那把吉他,會不會根本就是李洪濤刻意安排的“棋子”?
思緒不受控制地轉向竇文斌。
曾經那個純粹到偏執的藝術家,如今回想起來竟透著幾分難以捉摸的意味……
那一年,那一天,那個時刻......
竇文斌在合約到期最后一刻突然砸毀吉他的場景歷歷在目……
可此前無論樂隊內部如何劍拔弩張,老竇從未缺席過任何一場排練。
那場爆發來得太過突兀,簡直像一場精心計算過的定時爆破。
……
一個又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心情逐漸變得沉重起來。
恍惚間,他不自覺地回想起年少時與伙伴們追逐夢想的純粹時光,那些簡單而熾熱的歲月與如今的境況形成鮮明對比。
思緒又不由自主地轉向即將面對的種種難題……
官司、輿論、未來的迷茫……
最終,記憶定格在那個如花般凋零的女孩身上。
他閉上了眼睛,不知不覺中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次醒來時,發現屋內的張城和余斌已經離開,似乎正在外面討論劇本。
房間里本該寂靜無聲,卻又并非全然安靜……
一段悠揚的旋律將他從夢中喚醒。
那是段異常優美的前奏......
和自己的那花有點像,但,卻又完全不同。
那段前奏如清冷的月光般緩緩流淌,每一個音符都帶著令人心碎的憂傷。
張曉東在半夢半醒間聽到吉他弦被輕輕撥動,像有人用指尖在撥弄他記憶深處的某根弦。
起初是幾個零散的單音,如同夜露滴落在青石板上,而后漸漸連成綿長的旋律線,高音弦清越似風鈴,低音弦沉郁如嘆息。
他下意識追尋著樂聲起身,朝著聲音的發源地走去。
那個方向,正是蘇楊彈吉他的方向。
月光穿過窗戶,映照在蘇楊的側臉上。
他閉著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而旋律……
正是這樣,一段段地流淌了出來……
他轉頭看著地上……
地上似乎寫滿著一堆堆亂七八糟的歌詞……
開頭第一句,似乎是“你說你最愛丁香花,因為你的名字就是它”
然后,下面的歌詞……
開始變得亂七八糟的,各種版本似乎都有。
吉他,繼續在彈奏著,像極了那花但又完全不一樣……
而就在這個時候……
某個轉音處突然令他瞳孔微顫,那是他寫給逝去戀人的那花里始終卡殼的段落,此刻竟被完美填補。
琴聲忽而揚起如風中飄散的丁香,忽而低回似凋零花瓣墜地,恍惚間他看見病床上的女孩最后一次對他微笑,看見自己跪在墓前將枯萎的野花放進石碑縫隙。
斷斷續續顫抖著懸在半空時,他發現自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傷。
就在情緒即將達到極致的時刻,一陣刺耳雜亂的琴聲驟然響起……
就像那場演唱會上蘇楊的突然失控一樣,將好不容易醞釀的情緒徹底擊碎。
完美的意境瞬間崩塌,張曉東感到一股憤怒直沖頭頂。
然后……
他看到蘇楊睜開了眼睛。
“后面呢!”
“后面了……”
“沒了?”
“彈不來了……”
“繼續彈啊,順著那種情緒下去,就這樣彈,根據和諧起伏……”
“我真彈不出來啊……就先這樣……”
“蘇楊,你他媽是不是坑人啊!這就沒了!剛特么有感覺就沒了?”
“真憋不出來了!沒了……”
“你……”張曉東瞪大了眼睛。
“我有些累了,我先去休息,你看看這首歌,這么補成嗎?”
“他媽后續呢!我問你,后續你,你別補到一半就不補了啊!”
“我沒了啊……沒后續了!”
“他媽的,還有,你這些歌詞,怎么就寫了開頭,還有其他的幾段,你他媽的不是折騰人嗎?”
“我想不出來了!”
“你他媽的能不能認真點!給我好好彈完!”
“我已經很認真了,實在彈不出來了……或者,你自己來試試?我,實在是太困了……”
“……”
他看到蘇楊疲憊地打了個哈欠,默默走到床邊躺下,沒心沒肺地蓋上被子就呼呼大睡。
而他……
張曉東嘴角抽搐著,像見鬼似的瞪著那堆半成品的歌詞和旋律,整個人簡直要崩潰了。
然后,他控制不住地拿起吉他,試圖接著補全旋律。
但越補越覺得不對勁,越補越感到旋律之間的割裂感……
他猛然站起身,那段未完成的旋律卻如附骨之疽般在腦海中盤旋不去,每一個音符都像鉤子般拉扯著他的神經,將內心最深處的創作欲望徹底點燃。
這種戛然而止的不完整感簡直要把他逼瘋,就像饑腸轆轆時聞到肉香卻夠不著鍋灶。
“他媽的!”張曉東狠狠踹了一腳凳子,琴弦被震得嗡嗡作響:“有這么折騰人的嗎?老竇當年往我琴箱里倒啤酒都沒這么缺德!”
他抓起那疊涂改得亂七八糟的草稿紙,紅著眼眶撲到桌前,鋼筆尖幾乎要戳破紙面……
今夜就是熬到天亮,他也非得把這要命的旋律給補全不可。
……
然而……
天很快亮了!
冬日暖陽照在窗外,靜靜灑落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熬了大半夜的張曉東不但沒有補全。
反而……
迎來了這輩子最崩潰的歲月……
甚至于多年以后,每當回憶起來,仍會咬牙切齒的煎熬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