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輔養妻日常

1 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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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見

1初見

密云深山中,三月春還未至,各處皆是枯枝蒼木。

渡慈庵后院窠房外的兩顆山楂樹蒼枝上也才鼓著新蕾,一個臉上荼著妍粉臉兒凍的紅彤彤的小尼姑抱著堆柴火進了院子,踢著那雙爛棉鞋哀聲叫道:“唉,也不知那劉相公什么時候再來上香,他還答應我一雙充絨的棉鞋了!”

另一個正在自炕洞里往外掏灰,冷笑了一聲道:“那些人不過尋仙途中享你身上點人間歡樂,睡你幾回,你還真就把自己當成是個太太了?”

外面驀的進來個穿著灰僧衣,踏著炮桶一樣厚兩只棉布鞋的慈面老尼姑,出口卻是厲聲:“不想吃大哈的打就給我閉上嘴,滾到后面去!”

兩個小尼姑彼此相視一眼,一個勾唇笑道:“方才我瞧著山下遠遠來個俏郎君,本想過去勾上一勾,可惜庵主叫妙凡盯的緊著了,不準我們湊上去。”

恰此時那身量高大似個男人樣的妙凡走了進來,厲眼瞪著這兩個,出口亦是沉聲的吼罵:“給我滾到后院去!”

兩個小尼姑彼此相看一眼,搓著寒氣轉身跑了。

窠房中臨窗置著一面銅鏡,那灰黃銅鏡中一個眼睛圓圓下巴尖翹的小姑娘,面黃肌瘦兩側臉頰上還泛著些黑黃,而床上另也躺著一個,面色卻是透著青烏的死態,這兩個小姑娘一死一活,在下頜相同的位置上,兩人皆生著一顆朱砂痣。

如了掰著這小姑娘的肩膀迎窗站了,指著窗臺上那枚淡黃發烏的銅鏡道:“快瞧瞧,你多漂亮。”

韓覃木然一笑,盯著鏡子里的自己道:“庵主,果真謀得柳琛那二十萬兩銀子,您就會放了我弟弟嗎?”

如了笑道:“當然,非但會放了你弟弟,還要替你們銷了奴籍,叫你弟弟能參加科舉,叫你亦不必只能嫁給些跑腿做販的奴夫們,將來你們韓府,或者還能興盛,也皆要靠你自己啊孩子。”

出了寮房,如了在前走著,韓覃便屈腰在后跟著。一起出了禪堂到后院,繞過兩棵山楂樹出院上角門,廣闊而頹敗的渡慈庵正院中偏殿上還立著一把破掃帚。同樣一身灰色僧袍的妙靜從偏殿臺階上幾步跳下來,迎上如了斜瞄了偏殿一眼輕言道:“師父,唐修撰正在偏殿中坐著。”

如了點頭,回身和藹言道:“柳姑娘,如今你外家舅舅正在那偏殿中等著,你與我同去見他好不好?”

韓覃已經看慣如了這些表面文章,麻木點頭,往方才妙靜跳下臺階的偏殿望去,便見殿中走出一人來。他穿一件右衽本黑的大襟袍子,腰上長帶松束,腳上穿著一雙白底黑面的絨面布鞋。這人約有二十出頭的年級,面上濃眉,有神的薄皮鳳眼,鼻梁挺直,唇略厚。此時正對光皺眉望著韓覃。韓覃與他目光相交,忙躲開了眼。

如了見唐牧幾步跳下臺階,合什雙手上前一禮道:“阿彌陀佛,貧尼見過修撰大人!”

唐牧雙手合什回禮,屈膝半跪雙目盯著如了身后的韓覃,柔聲喚道:“嬌嬌!”

韓覃不言亦不動,如了背身的手狠狠捏了一把又推了一把,將韓覃推入唐牧懷中。唐牧順勢攬了這看上去只有七八歲的小姑娘在膝上,抓起她一只手看著她的眉眼,待雙目打量到她下頜上那粒紅痣時眉頭微皺,低聲道:“你娘來信說你愛用手去扣這顆痣,我以為你已經將它扣掉了。”

他姐姐唐汝賢來信提及自己膝下的小姑娘,偶爾言及:她總怨下頜生著顆不美好的痣,愛用手去扣它,我總不能止。

他還是在她兩歲那一年去柳州時曾見這小姑娘一面,幼時的稚嫩面龐如今已變,唯那顆痣還一樣的嬌艷如砂。

后來唐牧亦看過唐汝賢所寄來的信中這小姑娘逐年長大的畫像,與面前這小姑娘并不太像。畫像中淡眉圓臉,面前這小姑娘嬌卻劃圓圓的眼兒枯黃臉色,還有些老成。

不止韓覃此時心中惴惴,就連庵主如了的心中也在打鼓。她乃至整個教門一年多的謀劃,想要在京師行一場聲事浩大的法師,而這才只是開頭而已。這個與柳琛面色肖似的小女孩,年齡還要比柳琛大四歲。但三年的牢獄生活叫這孩子緩止了發育,雖如今已經十二歲,身量卻只比八歲的柳琛高那么一點點,況且她消瘦,看起來自然更小。

“你更肖你父親!”唐牧摸了摸韓覃的頭,握緊了她手輕言道:“我以為你會肖母,其實你更肖你父親。”

如了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在旁躬身合手嘆道:“能叫柳姑娘重尋親人,是佛菩薩的護佑,亦是唐修撰本人的福報造化。”

唐牧撥著韓覃額后的頭發,如了知他在找什么,上前幫唐牧撥開韓覃右額角上一條深長無發的疤痕道:“就是這里,深長的一道口子,你瞧到如今才剛剛長好。”

果然,那道疤痕仍然呈著新傷的粉紅色。唐牧鼻息深嘆:“果然是很險的致命傷。”

這個位置傷到顱腦,不危極性命就是神佛護佑。唐牧替韓覃掩好頭發,撈她抱著站起來,問韓覃道:“你可記得你是誰?”

韓覃叫如了盯著,自懷中掏出幾只串在一起的小金花串玉墜珠來,一對圓圓似滴珠,一對似橄欖,另有一對長尾彎彎似對小茄子一般。

唐牧接過來提高望了許久那玉器相碰的輕音,才問韓覃:“你將它們掛在那里?”

韓覃搖頭,指了指自己腦袋道:“忘了!”

所以,她確實是因那一道傷疤而磕壞了腦袋,所以將前事盡忘。唐牧仍是鼻息深嘆,回頭對如了言道:“人我就此接走,另有當初庵主發現嬌嬌時所有的細節,還請庵主擇日上京師與我細細言明。”

柳琛是唐牧的外甥女,其父為福建沿海一帶最大的造船商。因其母已喪,唐府老夫人遣人下福建,欲要將她接回京城。這柳琛家富又有母親的一份嫁妝,在表哥唐世坤的陪同下攜巨銀上京,誰知半路遭遇水匪,竟是下落不明。

身為舅舅,唐牧合大明府并河間府各府將整個運河岸搜了一月多余,誰知竟在密云深山中尋得自己姐姐這點遺孤,他抱著韓覃出山門,密云山中一片綠意盡收眼底。山門外停歇著轎子,轎夫們亦抱臂背身賞著群山初綠的美景。唐牧將韓覃抱送到轎中,才要松轎簾,就見韓覃抓住他手仰頭道:“舅舅,我忘了一件事情,還要進庵中一趟。若您不忙的話能不能等等我。”

“好!”唐牧又自掖下撈著抱韓覃到地上,見她一股煙般沖進了山門,都來不及問一句:我能不能一起去。

韓覃到得后院,見如了已經將那躺在床上容色灰敗的小姑娘拿片粗席細細裹起,撲上前跪了道:“庵主,我一定聽您的話好好替您做事,可您也一定要答應我,看顧好我弟弟,若我弟弟有個三長兩短,我亦要賭上此生殺了你。還有……給柳琛一幅薄棺吧!”

如了見本已叫她磨去混身厲刺的韓覃此時目中現出凌厲之光,而且她抓著自己的手太緊,語氣太硬太成熟,全然不是前些日子那心如灰死的溫順樣,扔了粗席片扶韓覃起來,冷聲道:“你知道聽我的話就好。你要知道,若你不聽話,敢將這山上所發生的事情捅出一絲一毫,不但你弟弟立刻會死,你也會因為害死柳琛而下大獄,難逃一個死字?”

韓覃已經怒到極點,恨不得立即將這面善心毒的老尼姑撕成碎片,卻也無助到極點:“我知道,我聽你的話。”

如了重又換了平日善目的容樣,柔聲道:“這就對了。你爭回柳琛手中那注大財交予我,也算報答了我救你姐弟出苦海的大恩。而我,亦會將你弟弟還給你。”:wbshuk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