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解

8:算來一夢浮生

陳火生輾轉一夜,難以入眠。在被窩里,他跟渾家蘇素談了很多話,都是關于弟弟陳少游的事。

話說起來,蘇素嫁過來的時候,陳少游早辭別家門了的。

彼此間未曾見過,更談不上什么印象與感情。

對于這位叔子的認知,完全源自夫家上下的講述,以及鄉鄰間的討論。

在眾人口中,陳少游是如何聰穎、如何好學、還會吟詩,在鄉上曾有“神童”美譽。

如果他能安安心心地讀書考功名,大概會成為方圓十里的第一位秀才公。甚至有可能考取舉人,那就光宗耀祖了。

只可惜家貧,難以為繼。

雖然塾師愛才,豁免了束脩,但蒙學只是科舉功名的初始階段。后面的進學和考試,不知還需要花費多少,根本不是他們家所能支撐得起的。

再加上那年頭,災禍連連,田產歉收,莫說讀書,便是活命都成為問題。

當仙緣不期而遇,陳少游沒有絲毫猶豫,便決定跟隨老道士出走,上山。

從某種程度上講,他的離開,等于給家里減負了。畢竟少養一個孩子,日子能夠寬松許多。

而身為兄長,長兄為父,陳火生認為是自己虧欠了這個弟弟的。

如果陳少游真的去修仙,學有所成,那自是青云直上,貴不可言。

然而聽過陳有全的描述,感覺很不對勁。

看陳少游的情況,多半是上當受騙了,白白浪費三十年寶貴光陰。

如果當初能有條件繼續讀書,考功名,說不定已金榜題名,為官一方,娶妻生子,有著一番大好的錦繡前程。

想到這,陳火生內心的愧疚更甚。

相比丈夫,蘇素則要冷靜得多,也考慮得更多。

若陳少游是冒牌貨,那沒什么好說;若是真的,家里突然多出一個人來,要怎樣安排?

那么多年過去,誰都說不準陳少游會變成個什么樣子。

“落魄潦倒”都是好的,最怕沾染一身惡習,回來后鬧得雞飛狗跳,家無寧日……

第二天,夫妻倆心緒不寧地守在飯館內等待。

陳有全直接來到小鎮路口處翹首以待。

時間流逝,差不多中午時分,終于等到那道略顯瘦削的身影。

陳少游依然是昨天的穿著裝扮,草鞋單衣,背負舊書笈,臉色看起來愈發蒼白,不見血色,顯得萎靡憔悴。

陳有全趕緊去瞧地上。

嗯,有影子的。

再抬頭望天。

今天天氣甚好,日頭高照。

足以表明陳少游絕非鬼怪之類。

當即迎了上去,笑道:“少游,你可算來了。”

負責在前頭帶路,帶著陳少游入鎮,徑直來到陳記飯館。

陳火生坐立不安,時不時跑到門口處張望。

當看到陳少游,快步上前,怔怔地上下打量著,張嘴無言,眼圈漸漸紅了。

倒是陳少游先開口,微笑道:“大哥,好久不見。”

兄弟間相差五歲。

年近五十的陳火生頭發已花白,臉上條條皺紋蔓延開來。

生活從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七十古來稀,到了五、六十,就算“老年人”了。

面對弟弟的問候,陳火生鼻子一酸,言語堵在胸間,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后面蘇素探頭出來張望,望見陳少游的模樣,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這位叔子肯定不是修仙去了,更像是逃荒落難的流民。

好在手腳俱全,并未殘廢。

說明沒有遭受到可怕的采折生割。

只是臉色太差,仿佛遭了饑荒,好些天沒有吃過飯一樣。

面目五官倒算清秀,有幾分文弱書生的模樣,給人的第一印象尚可。

起碼不是那種滿臉橫肉的惡相。

于是干咳一聲,招呼道:“當家的,杵在外面做什么?還不快把叔子接進家門?”

“是,是的。”

陳火生如夢方醒,趕緊帶陳少游進來。

蘇素手腳麻利,很快張羅出一桌酒菜。

陳少游也不客氣,開始大快朵頤。

其實他吃過了早飯再出來,不過身為練氣后期的修士,能數日不食,也能日啖一牛。

區區幾樣酒菜,不在話下。

看到他風卷殘云餓死鬼般的樣子,陳火生兩口子對視一眼,更加印證了內心想法。

過不多久,年逾古稀、白發蒼蒼的陳母拄著拐杖來到。

母子重逢,自有一番悲歡場面。

期間陳少游一直握住娘親的手腕,聽取老人家的脈搏跳動,提防她太過于激動,會出什么差池。

抓脈之余,暗暗輸了一縷氣息進去。

陳母頓感神清氣爽,面色都變得紅潤起來。

旁人不明所以,還以為老人家人逢喜事精神爽,故而顯得勁頭抖擻。

陳母緊緊抓著陳少游的手,生怕一松手,這兒子便會不見,顫巍巍地問:“幺兒,這三十年你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陳少游回答:“我去做了場夢。”

“為何回來了?”

“因為夢醒了。”

“哎,值得嗎?”

“值得。”

陳少游語氣果決:“人生不管長或短,倘若連夢都不曾做過,那就太無趣了。”

旁邊陳火生聽得有些迷糊,忍不住問:“少游,你真的上山修仙了?”

陳少游神色黯然:“修了,但沒修成。”

陳火生還待問,卻被渾家扯了扯衣袖,拉著來到廚房。

蘇素低聲道:“當家的,叔子的樣子,一看便知是在外頭混不下去了。你問那么多干甚?哪壺不開提哪壺,戳人心窩子。”

陳火生反應過來,忙道:“你說的是,我欠考慮了。”

蘇素沉吟道:“這叔子雖然落魄,但說話有條有理,而且身上還挺干凈,是個懂禮數的,應該不難相處。”

陳火生道:“那還用說?他可是讀書人出身,和進寶一般。只無奈當年家貧,無力供書教學。哎,可惜了。”

以凡俗的立場看法,個人的發展前程與功名利祿息息相關。

練武打打殺殺,不是正途;

修仙更是虛無縹緲,不切實際,形同于白日做夢。

蘇素就問:“當家的,叔子這番回來,你要如何安置他?”

陳火生回答:“這得看他的想法……你有甚主意?”

蘇素眼珠子一轉:“叔子年紀不小了,早應該娶親成家,不如咱們給他說一門親事。這男人有了婆娘,有了根,心性才能安定下來。”

陳火生點頭贊同:“好……但以少游的情況,該給他找什么樣的對象?”

蘇素想了想,分析道:“他年近半百,想要娶個黃花閨女怕是難的,咱家又不是什么豪門大戶。要不,給他尋個合適的寡婦?”

陳火生深以為然,忽道:“我覺得鎮東頭賣豆腐的李寡婦便不錯,年紀三十出頭,風韻猶存。”

“嗯?”

蘇素聽得眉毛倒豎,面色逐漸陰沉:“當家的,你看得挺仔細呀。”

陳火生頓感不妙,連忙解釋:“我都是聽別人說的……哎喲!輕點,你輕點……”

耳朵已經被渾家揪住,趕緊求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