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夜半無人低語時,唯有蛙鳴蟲啾啾。
焚上細檀香,開了綠紗窗,讓皎潔的月光灑進香閨。
女子一身白衣白裙白鞋白襪,連披散著的墨色長發都只用白色絲帶縛上,再配上未施脂粉的雪白小臉,雖是俏麗之極,但在這三更半夜看來,著實有幾分瘆人。若不是她身后有影,氣息溫熱,就這模樣,直接逮到地府送魂隊里,保管無鬼發覺。
女子自己卻渾然未覺,她誠心之極,纖手合十,跪在香案之前,拜月而禱:
“織女仙子在上,小女子為南康國京城人氏,章氏清亭,二九年華。家父官居從三品太仆寺卿,家母……”
說到這兒,女子明顯的頓了一下,悲從心來。
若她是“家母”的親生女兒,怎么可能讓她嫁給那種人?
若她的生母不是空有美貌的丫頭,哪怕是個稍有地位的妾室,就憑她坊間流傳“京城十大名花”之一的頭銜,何愁找不著稱心如意的好婆家?
念及此,章清亭不由得芳心含恨,淚盈于睫,如梨花帶雨般楚楚可憐。
“家母聽信媒人一番花言巧語,便將奴家許配于那京城惡少,九門提督之子潘云豹!豎子眠花宿柳,欺男霸女,好賭成性,打架生事,京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小女子弱質纖纖,若是嫁去,恐怕未滿三朝就得香消玉殞……”
用蔥管般的長指甲接了辛酸淚拋灑一旁,好巧不巧正中某人面門。
果然,偷窺是有代價的,某人面無表情的想。
只聽那美人接著委委屈屈的道,“奴家不堪受辱,決意一死以保清白!特稟明仙子,今生無望,但愿來生能得配一良人。哪怕是蓬門小戶,荊釵布裙,也好過這錦繡叢中裹繡履,珠翠林里困紅裳。”
章清亭很是為自己最后兩句話而得意一番。某人卻聽得不耐煩了,啰嗦!皺了皺眉,看看時辰未到,只好繼續等待。
好不容易唱念做打全套演完了,章清亭這才滿意的搬了個繡墩到房梁下,檢查周身并無不妥,這才拿著早已準備一束長白綢往房梁上拋去。
一下。
兩下。
三四下。
這梁柱怎么這么高?
章清亭拋得胳膊都酸了還沒拋上去,閨閣弱質嘛,累得她嬌喘吁吁,坐下休息。難道要換種死法?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泛著寒光的剪刀上面,不過很快就否決了。那個太痛,血流成河的樣子也會把衣裳弄臟,不夠美觀。
那么跳樓?可這兒就兩層,萬一摔不死,只是缺個胳膊斷個腿,那還要不要人活了?若是摔得腦漿迸裂……
她自己都做出個惡心的表情,一臉嫌棄。
對了!墻角還有包藥耗子的砒霜。章清亭剛想撿起來,卻又直起了腰。服毒會七竅流血,臉也會變得黑綠黑綠的。不行不行!
思來想去,還是懸梁自盡比較有美感。
再試一次!若是再不成,那是天不亡我,我也沒奈何了。
仿佛是知道了她的心意,這次那白綢恰恰飛過了橫梁,垂到了她的面前。
挽一個如意蝴蝶結,章清亭再看了周遭一眼,銀牙一咬,心一橫,“質本潔來寧潔去!不教終淖污泥中!”
將粉頸擱在綢結上,繡墩一踢。正好,外面的梆子敲過三更。
時辰已到,收魂!
隱在暗處的地獄使者鬼差等得都快不耐煩了,立即現身,掏出勾魂索,一把拘了她的三魂七魄,拴著她的脖子就往地府而去。
“你……你是何人?”
為什么每個將死之人都要問上這么一句?
本不欲回答這白癡問題,又怕她啰嗦個不休,索性拖長了腔調,唱起那句著名臺詞:“閻王叫人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章清亭,你陽壽已盡,隨我去吧!”
“我……我這是死了么?怎么這么快?”
還快?沒見過象你這樣,死得這么磨唧的!鬼差懶得跟她廢話,拖著人就走。早點拖下地府,早點交差,今兒這一班還有六個魂要收,他很忙的好不好?
剛下到地府,過了鬼門關,迎面走來同班的另一個鬼差,“嘿!兄弟,回來了?”
“嗯。”
“你今兒怎么也收了個姑娘?她怎么死的?”
“上吊。”
“我剛收的這個也是個姑娘!也是上吊!”
“哦。”
“你收的這位姑娘為什么自盡?”
“想不開。”
“我收的這位姑娘也是想不開!嘖嘖,才十八歲,干嘛不好,學人家上吊,一吊上就掛掉了!”
“啊。”心里卻在想,下回再不要和他同班了,話真多!
曲折幽深的奈何橋頭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正想著把人往孟婆那兒一交,就可以去接下一班,順便也避開這個長舌鬼,卻見當值獄吏慌慌張張的跑了出來。一眼瞧見他們倆人,松了一大口氣,“幸好還沒過奈何橋,來得及,還來得及!”
“大人!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多話的鬼差一得興奮。
獄吏瞪了他一眼,厲聲教訓道,“能有什么事?咱們地府辦事一向公正嚴明,滴水不漏,什么岔子都不會出!”
鬼才相信!少話的鬼差暗自腹誹,肯定不知又是哪里出了差錯,把不該死的生魂拘了來,現在又來彌補了。
獄吏清咳了兩聲,換了一副表情,走到后面二位女鬼面前,“二位姑娘,今兒是七夕,恭喜你們排到了我們地府百年方能一遇的幸運獎!而獎品就是——”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才道,“死而復生!”
原以為那兩人肯定感激涕零的歡呼雀躍而去,沒想到她二人同時鼻子一哼,“不要!”
俗話說,便宜無好貨,好貨不便宜。這從天而降的中獎,十有八九內有玄機。這倆姑娘可都不傻,很懂得審時度勢,把握時機。
“為什么呢?”獄吏愣了,這死而復生是多少人的夢想,為何她二人就不肯呢?
“了無生趣。”章清亭如是說。
“死了也好。”另一女鬼道。
“二位!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鬼差不遺余力的大力推銷著,“螻蟻尚且偷生,二位芳華正茂,未來還有大好前程,何以因為一點小小挫折就如此意志消沉,還是回去吧!”
這賣家越是積極,買家就越是篤定。無論貧富,愛殺價那是女人天性。
“要我回去也可以。”章清亭開出價碼,“除非你保證我以后富貴榮華,事事順遂!再嫁一個如意郎君!”
“我跟她一樣!”旁邊的女鬼來幫腔。
這……這也太獅子大開口了吧?
獄吏在地獄多年,各種難纏的大鬼小鬼也應付了不少,豈會任由兩只新來的小小女鬼擺布?他抽出刀筆,在她二人額頭分別一點,很快便知道她倆的死因。
嘿嘿一笑,“二位姑娘,你!”他先指著章清亭,“你死前許愿說,只愿來生能得配一良人,哪怕是蓬門小戶,荊釵布裙。而你,”他又瞧著另一女鬼,“是只愿來生嫁一有錢人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現在,本官就成全你們,讓你們交換魂魄如何?”
“憑什么?”一想著自己的身體要被別人占據,章清亭首先就不同意。她斜睨了旁邊女鬼一眼,黑乎乎的,誰知道是丑是俊,也不知干不干凈。
感覺到她明顯不善的目光,那女鬼也毫不客氣的反駁,“誰知道她有沒有病?”
你才有病呢!章清亭的火氣騰的上來了,“你這女子好生出言無狀!”
“別拽文了!本姑娘我聽不懂也不愛聽!”
“哼!鄉野村婦,不學無術!”
“你想當還當不了了!要不干嘛許愿來生要做我這樣的人?”
“你!”章清亭給噎得說不出話來。頓時惡向膽邊生,不如就讓此女嫁與那潘云豹,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幾個鬼差見她倆爭了起來,也不相勸,袖著手兒在一旁看好戲上演。
“我怎樣了?”那女鬼還在咄咄逼人。
章清亭后退半步,似是怯弱,傾刻之間就換了副嘴臉,“這位姐姐,是奴家一時心情不好,說錯話了,請勿見怪。”
見她主動服軟,那女鬼冷哼一聲,表示接受“敵人”的白旗。
章清亭幽幽的嘆了口氣,“姐姐,實不相瞞,我是真羨慕你這樣的小家碧玉。象我,雖生在官宦之家,錦衣玉食,奴婢成群,奈何行動之間卻毫無自由,實似坐牢一般。”
她一面說,一面注意的觀察女鬼的眼睛,黑漆漆的地府什么也瞧不見,只有一雙眼睛亮若繁星,藏不住的。這女鬼如此想嫁有錢人家,果然在聽到“官宦之家,錦衣玉食,奴婢成群”時,眼神明顯的流露出一抹羨慕之情。
“那你這么好的條件,為什么還想不開,要尋死覓活的?”
“唉!此事說來話長。”見魚兒上鉤,章清亭心中竊喜,她自幼在深宅大院長大,父親妻妾眾多,家里兄弟姐妹也不少,鎮日里勾心斗角,磕磕絆絆,這睜著眼說瞎話的本事便如吃飯睡覺一般,那是信手拈來,做得純熟無比,“母親為我定了一門親事,說起來還是我們家高攀了,乃是從一品九門提督之子,文武全才,在京中還頗有俠名。”她故意停住不說,等著人追問。
“這么好的姻緣,那你為何不愿意?”
“潘公子年少英雄,身邊怎么缺得了紅粉知己?”章清亭含蓄的點出了原因,又表彰自己,“我實不愿破壞他的大好姻緣,罷罷罷,只得一死酬名士!”
那女鬼怔怔的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啊!那你心地還真不錯!”
“這只是奴家的一點傻念頭,讓姐姐見笑了。”謙虛是美德,得了便宜時要謹記。
“呃,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不如我代你回去吧!你去我那兒好好活著,我的命可比你的好!”那女鬼很是直接的表現出自己的意圖。
果然是傻頭傻腦的鄉下丫頭,還真好哄騙,章清亭當然不相信她真會去尋死,恐怕進了自己家門就舍不得出來了。她不無輕蔑的譏笑著,還要拿喬作勢一番,“只不知,姐姐既然如此好命,卻為何也要自尋短見?”
那女鬼嗐地一聲,跺腳道,“我也是婚事不順!我們鄰村出了個秀才,據說是什么百年一遇的神童,人人都說他過幾年就要中狀元!村里算命的說,我是旺夫命,誰娶了我誰就能升官發財,他就到我家里來下了聘。可你知道,我大字都不識一個,嫁過去跟他怎么過日子?哪里講得起來話?萬一他日后真的高中了,做了大官,我就是那個穿上龍袍也不象太子。萬一那時他學陳世美,把我休了,我豈不是冤死?故此才尋了短見,免得日后還費人手腳。”
哦?章清亭聞言心中一動,這種寒門學子想來定是發憤圖強之人,保不定日后當真飛黃騰達,若是此時做了他的糟糠之妻,日后夫榮妻貴,自己可不是那上不得臺面的愚婦蠢女。
幾個鬼差彼此擠眉弄眼一番,獄吏適時插話了,“二位姑娘,那你們是否已經同意交換了?”
二女對望一眼,同時矜持著微微頷首。
“多謝二位深明大義!”獄吏轉頭吩咐二位鬼差,“麻煩二位辛苦一下,再把二位姑娘送回去吧!”
少言鬼差二話不說,拘了那女鬼的生魂就走。
“回見!”多嘴鬼差也拘了章清亭的生魂往來時方向而去。
章清亭正慶幸自己的好運氣,忽見那獄吏又追了上來,她臉色一變,難道對方變卦了?
“姑娘,有件事我只偷偷的告訴你。”獄吏揚揚手中的簿籍,故作神秘的道,“這姑娘的命當真好得了不得,保你日后大富大貴!日后應驗了,你可記得要來城隍廟多燒幾柱香火!”
“那是自然。謝謝大人提點。”章清亭不失優雅的客套著,內心樂翻了天。
居然有這樣好命在前方等著她?她迫不及待邁著小蓮步,要快點奔去還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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