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園的當日,天空轟隆一聲,下起了驟雨。
雨來得又急又快,一些躲閃不及,少不得淋了半身的雨。尤其是收拾行李的宮人都埋怨這時候下雨,害的他們在雨地里跪去下活計。
小然子聽了,仰頭看了看廊外灰蒙蒙的天色,問慧珠道:“天色異變,不如明日再啟程可好?”慧珠只道:“派人快馬加鞭去了園子,免了眾妃的禮,讓她們不用臨門迎接。”小然子明白,打了人去傳話,又裹了件雨衣就沖進雨地里,張羅著行李的擺放。
慧珠又望了眼天邊黑壓的云層,吩咐了小娟去熬姜湯與小然子他們,自轉身踱回殿內。她之所以未說不愿耽擱行程,一是她這幾日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事情等著她;一是每日去儲秀宮請安,烏拉那拉氏對她雖好,可每每迎上對方的雙眼,烏喇那拉氏眼里洞察一切的犀利感,讓她無法是從;遂,待弘歷婚事大定,便起了早日離開的念頭。
雨一直淅淋淋地下個不停,倒是伏末以來少見。一行人浩浩浩蕩蕩的從紫禁城回到園子,雨勢已收,不過冒著綿綿雨絲;慧珠穿過院子里的竹外小道,就聞女子小聲的說話聲,不由微屯腳步,立時有宮人上前稟道:“裕嬪娘娘和諸位主子等候多時。”
另一廂眾妃聽報慧珠回來,忙歇了談話,俯貼耳的起身恭候。
慧珠一眼掃過眼前鶯鶯燕燕的人,輕道了聲“免禮”,徑回到上位坐下,又吃了一口茶,緩了緩氣,方挪出精力應付眾妃。[網羅電子書:.]
這一分了注意下去,慧珠是大吃一驚,原本以為方才的生面孔不過是真臨幸的宮娥,就如這五年來一般,從大家族旁支庶出女兒選進宮的女官中挑了三名,分別晉為吉常在、英答應、德答應,不想這名女子卻是晉得高位,左在耿氏下。
心訝之下,慧珠細細打量起這名女子,卻是越看越摸不清頭緒。此女雖容貌較好,氣質出眾,可留心看來,此女絕不年輕,估摸著也該二十七八的樣子。
那名女子許是察覺慧珠的打量,清淡一笑,起身屈膝行下一禮道:“婢妾老氏給娘娘請安。”老氏?慧珠不掩面上疑惑,老氏答道:“婢妾本是孤女,老是故祖母為婢妾取自科爾沁佛語一字。”
故祖母?科爾沁?慧珠心下一沉,這老氏背景不簡單,難怪一來便居高位。而面對如此一名身份不簡單的女子,禛卻也一改往日作風,納她入后宮!
耿氏一直悄悄窺視,見慧珠面上有片刻的僵硬不豫,眼神亦有瞬間的復雜,不過也只是短暫的猶豫,已從椅子上起身,略顯不安道:“這是一月前皇上欽封的貴人老氏,因娘娘當時正忙著四阿哥的婚事,臣妾便未將此事及時告知,還請娘娘責罰。”說著,跪地拜下。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啊!慧珠微冷的視線落在垂跪地的耿氏身上,不置一詞。老氏蹙眉的看著這一幕,未經多想,出言解圍道:“此與裕嬪娘娘無關,婢妾一直常伴青燈,為老祖母守靈,自知不詳。才求了皇上和裕嬪娘娘,等四阿哥大婚過后,再給娘娘請安。”
慧珠聞聲轉過視線,復又使了個眼神給素心、阿杏,示意二人扶起耿氏、老式,后才淡笑道:“本宮可什么也沒說,倒讓你倆緊張了起來。”一面說著話,一面狀似不經意的掃過眾人神色,見她們面上微顯出失望,不由起了厭煩,臉上笑意卻加深了些許,道:“老貴人這位新妹妹,本宮卻是認下了,等過幾日由本宮做東,宴請老貴人和眾位妹妹一起樂呵樂呵。”
連同耿氏、老式在內的眾人不想慧珠就這般過了,并未多做為難,不由當即一怔。慧珠將眾人表情盡收眼底,心中微微一嘆,面上露出倦意,道:“本宮今日起得早,又遇上了夏日驟雨,倒有些困意了。”
在座諸妃皆聽出弦外之音,欲起身告辭,耿氏卻搶先說道:“娘娘,老妹妹還未給您敬茶,聆聽訓誡……”不待說完,已驀然止聲,頭低低的垂下。
慧珠但笑不語,連眼角也未瞧耿氏半厘,耿氏心下沒來由的一慌,還想再說些什么,便被阿娟搶白道:“我家主子素來最重視規矩,怎會忘了這一茬。”說罷,領著兩名宮娥放好了蒲團,又備好了茶盞。
耿氏臉上訕然一笑,慧珠看在眼里,輕搖了搖頭撇開視線,又有武氏、安氏眼神相觸闖入眼內,頓時只覺不甚煩。于是待受了老式的敬茶,簡單的說了一兩句,又吩咐下去賞了幾匹入秋時用得上的衣裳料子,以及整幅頭面飾給老氏,便打眾人離開。
回到內堂,慧珠稍作梳洗,換了身常裳,去了身上的濕氣,就歪膩膩的斜靠在榻上,一邊手里握了把團扇隨意的打著,一邊聽著圓明園總管回稟近月來的宮務。
一時,揮退了總管離開,又招來了李貴道:“說吧。”
輕飄飄的語氣傳來,伺候一旁的素心、小然子等人心里一緊,齊齊聚了目光,彷如要吃人般的死死盯著李貴。
大夏日里,李貴不禁硬生生地打了個寒顫,又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心里飛快的過了遍脈絡,斟酌道:“老貴人是科樂沁人,當年才一歲的時候偶被蘇麻喇姑瞧見,便養在了身邊,一直到那位離世,老貴人才以十一歲幼齡去了新城那邊,為蘇麻喇姑守靈。這一守就是整整二十三年,直至一個多月前才返京來了園子。”
一頭說,一頭止不住的覷眼去瞧。慧珠閉眉耷眼的倚在榻上,看似打著盹,這會兒卻霍然睜眼,復問道:“她就一直守靈二十三年?”說著,呢喃自語道:“一個女人最好的時光,就對著一座墳墓……既然如此,她又為何要回京來?”
李貴未聽見慧珠后半句所言,忙躬著身子小心問道:“奴才沒聽清,娘娘可再述一遍?”慧珠回籠心神,打著扇子,語氣淡漠道:“恩,本宮知道了。你再說說皇上對老貴人怎般?想來也是不錯,畢竟也要全了那位臉面。”
蘇麻喇姑,禛都要尊稱一聲媽媽(奶奶)。他既然能全了那位的臉面,納三十四歲的老氏為嬪妃,也定會善待之!
想到這,惠珠哂笑道:“明知故問,罷了罷了,倒是難得她們找來如此一人。”
李貴聽惠珠自嘲一笑,忙擠了笑臉道:“主子哪的話,皇上待老貴人再好,也比不上待娘娘的一根手指頭!”惠珠睨了眼李貴,道:“三月未見貴公公,公公倒來誆挨本宮了!”
李貴心頭一怵,“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呼道:“奴才這就一一說與主子聽。”
原來自老氏來得圓明園,禛對她就頗為尊重,不但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伺候,還常親自前往照看。后來晉封了她為貴人,禛更是絲毫不避嫌,隔上一兩日,便要去老氏的院子里坐上一兩個時辰,卻從未招過她侍寢。如是,讓一園子的人是霧里看花,分不清這位“從天而降”的老貴人,究竟是得寵還是不得寵!
說到這里,李貴忽的打藤,半晌,才吞吞吐吐的道:“其實,皇上本是想直接封了老貴人為嬪,并賜以封號……后來,聽說是老貴人婉拒了皇上,才晉了現在的分位。”
聽完,惠珠心下一片透涼,右手毫未自覺的緊緊拽住團扇,有絲頹然的闔上雙眼,順勢仰倒在塌上,罷罷手,揮去了一干人等。
分不清寵或不寵!
有些置放在心里的感情,心底的人,又豈是這個“寵”字可以概括。每個人心里都有最美好的一人,最美好的一事。恰恰是這“最”字,讓人難以觸及,反是近鄉情怯,不愿褻瀆心中的美好。
也許老氏她真是……
不愿繼續想下去,慧珠重重的搖了搖頭,甩去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影像。同時,也打消去見禛的念頭。而后面幾日,慧珠也是事務繁多,將丟下了三月的宮務重新接手,倒也沒精力、心思去想禛與老氏之間的事。
當然,說是不想,也不竟然,有事禛的影像,還是會毫不預警的突然出現。但隨著她回園時日已久,禛非但未涉足她的院子,也未遣人召了她去,漸漸的慧珠也淡了心思。
如此的日子一過就是六、七天,慧珠已是恢復了大半的心境。
然,這日傍晚時分。她見天色暗了下來,合上了手里的閑書,叫了名宮娥去喚寶蓮過來,便對一旁吩咐道:“小娟,讓廚房擺飯吧。”小娟笑嘻嘻的應了,剛及至門欄處,掀開簾子待欲出去,卻見小祿子一臉焦急的跑了過來,不由一怔,隨即就要笑著相迎。
小祿子哪有閑心應付,一把抽開了小娟,直接進到內堂,哭喪著臉,嚷道:“娘娘。您快遂奴才出宮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