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這三公子還對翠絲動了真心了?否則怎么會天天第一個來最后一個走?看那天他為翠絲被人揭穿時說的話好像還真是那么回事,如此翠絲還真會是個有福氣的人?
她隔著金紅色繡金盞菊的褙子揉了揉胸……那里正放著一張千兩銀票……
“阮嬤嬤……”
若不是她的聲音仍是有些嘶啞,這妝容這表情這動作都堪稱儀態萬千。
翠絲笑著:“這是日前他們砸壞的東西,都算在我帳上好了,煩勞嬤嬤好酒好茶的多照顧著點……”
阮嬤嬤見她這模樣,儼然是胸有成竹了,可是……
整個金玉樓,只有她、翠絲、夜蓉、樂楓知道程雪嫣的真實身份,她們不僅知道她是十三歲即受先皇欽點的關雎館閨禮先生,如今又被當今圣上受封為關雎館的歌藝先生,可是她們也知道她同時還是顧三公子的……前妻……
翠絲不會失憶了吧?
顧三公子一定不會失憶,否則那天怎么那么迅速的竄到了臺上?一日夫妻百日恩吶……
翠絲難道看不出來?這顧三閑那日可不只替她說了話,他更是替程雪嫣大打出手,這孰輕孰重難道掂不出來?
翠絲一定是失憶了!
不過更奇怪的是程雪嫣,看她對顧三閑左右開弓似是恨之入骨,卻還不停的問他“怎么樣”“有沒有事”……又像是關心,可是自己叫她跟著走時,她也毫不猶豫的走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痛苦的揉揉太陽穴,自己是不是老了,怎么想不明白的事越來越多了?
夜蓉上場了,唱的是翠絲的《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她一定是故意的。
阮嬤嬤不禁偷瞧下那邊的翠絲,但見她神色如常,正為顧浩軒斟上西湖龍井。似是感到了自己的擔心,往這邊瞟了一眼,那柔情蜜意竟嘩啦啦的流了一地,直淌到腳邊,她像怕踩到般急忙退了兩步。
翠絲收回目光,將尖細白嫩的指翹得漂漂亮亮的,上面的琉璃彩戒指熠熠生輝,襯得那手恍若絲綢。她拈起那茜紅紐著翠葉的茶花碗遞到顧浩軒身邊,紅唇輕啟,吐了句無聲的“請”,顧浩軒正看著臺上夜蓉媚眼亂飛的唱著,只接了那茶放在梨花案上。
翠絲便笑了。雖然他表面上看也沒看自己一眼,心里卻是清楚的,否則怎么會不偏不倚的接了茶?
韓江渚打了個呵欠,霧蒙蒙的瞅了瞅周圍人的神采奕奕,搖搖頭:“還不走嗎?”
顧浩軒似是沒聽見,目光平移幾分,落在那日程雪嫣突然暴露于眾目睽睽之下的角落……
那里仍掛著簾幔,風過處微微起伏。
明明知道里面沒人,卻仍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看過去。
既是需要銀子,為什么這些日子倒不出現了呢?是程府管得嚴出不來還是知道他在這所以躲了起來,抑或那根本就不是她……
眉心微蹙,端起茶碗一飲而盡。
翠絲便笑得更媚,姿態萬千的又斟了茶。
既然她不再露面,今天便是最后一次守株待兔了吧?
心思方一動,便舉起茶碗將它沖得無影無蹤。
顧浩軒也不知自己為什么一定要來,每次都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了,卻又有了下個最后一次。其實到底是不是她又有什么關系呢?可是時間一天天的拖下去,對謎底的渴望便越迫切,好奇真是害死貓啊。
一曲已畢,夜蓉在各色歡呼聲中下場,轉眼就被人撈到桌子邊湮沒了蹤跡。
亂哄哄中,一個穿湖水藍繡衣,同色五色錦盤金彩繡綾裙的女子搬了箏坐在臺上,旁若無人的調弦。
他認出,這個女子便是那日為程雪嫣伴奏的人,此女以前也多次在臺上或為他人伴奏,或是清彈一曲,卻只是在那日之后方知她的名字叫樂楓。
一串琴音隨意淌出,竟是那日程雪嫣所唱的《花好月圓夜。
顧浩軒拈著茶盅的手不覺微微一抖。
沒有了唱歌的人,琴音顯得分外孤單,曲調仍是清越悠揚,卻透著一絲冷氣,令本還熱鬧的大堂漸漸安靜下來,每個人都在此時意識到,秋天真的來了……
韓江渚也抖起精神,豎著耳朵聽到結束,拎起青花纏枝鴛鴦紋酒壺嘆了一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不過這彈琴的女子倒是難得的清雅,不像……”
說到此,方意識到翠絲尚在一旁,便咽下后半句。
翠絲是何等精明,豈不知他心中所想,卻不見半點不悅,神態愈發端莊起來。
顧浩軒卻覺心浮氣躁,一把放下茶碗,起身便走。
翠絲微微吃了一驚,失落的目光追隨他飄然而去的身影,卻又漸漸換上喜悅。
他生氣了,他為了她而生氣了,只因為韓公子的半句話……
笑意便漸濃,及至對上夜蓉戲謔的目光,也沒有打落半分好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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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雪嫣今日方漸漸安下心來。
五天了,若金玉樓真的出了什么人命案怕是早就傳遍帝京了吧。
這五天,過的是什么日子?
睡得好端端的,突然驚醒,立刻支起耳朵四下搜尋動靜。心跳狂亂,好半天才能靜下來。即便再次入睡,可到了次日早上醒來,只覺心慌慌,竟整日無精打采,失魂落魄。幾日下來,活活的弄出一副憔悴模樣,眼圈黑且凹陷,無論看什么都是滿眼的驚慌失措,竟好像那里站著鬼一般。
白日里坐臥不安,四處亂竄,只想往人群里扎,可是見了人又躲開,又不肯遠遠走掉,只仔細搜尋人家說的每字每句,不停的在心里琢磨,這說的是我嗎?是不是有人要來抓我了?然后哀嘆逃犯的日子并不好過,愈發后悔見義勇為。
碧彤見她大失往常,不由緊張起來,只當她是那夜晚歸撞了不干凈的東西,而眼下盂蘭節就要到了……
于是半夜三更的在嫣然閣院里點起火盆,弄了一堆元寶紙錢在那焚化,還燒了件舊衣,口中念念有詞,竟比真的鬧鬼還詭異,然后便鼓動姑娘去甘露寺上香驅驅邪氣,順施舍功德錢……忽的想起姑娘自失憶以來去寺廟走動得也少了,會不會是……
程雪嫣禁不住她的游說,縱然再怎么不樂意也只得準備一番。她只不明白了,難道單憑祈愿就可事事如意?她也不是不信奉神明,世間那么多人,每個人都有一大堆心愿,佛祖就那么巧的單單會看到她嗎?
七月十二那日,去甘露寺祈福,同行的還有二夫人湯凡柔。
一路上,二夫人頗多感慨。
“雪曼性子懶,以往都是你陪我去上香,想來已是多年前的事了,而今看到你坐在面前,竟像是昨日發生之事,你還是當年模樣,只是我……”
她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臉頰,露出一絲苦笑。
程雪嫣自知她的心思。當年程準懷雖屬意于她,想要立她為正夫人,怎奈好好的男胎剛落地便死了,杜覓珍卻福星高照……雖然不見程準懷與其怎樣恩愛,但她那樣一個爭強好勝的人自坐上了正夫人的位子,程準懷就很少往柔風軒去了,即便偶爾歇一夜,也會被以各種理由于頭半夜找走。在這樣一個時空,女人的地位往往是要由親生之子來鞏固的,雖然程準懷并無再娶之意,可是她卻因膝下無子要看人眼色過日子,而今看來這子也是再難得了,杜影姿經常話里話外的嘲笑她經常去廟里拜佛卻始終難得一子,想來是上輩子做了虧心事此生才不能如愿。出言如此刺耳,真難為她總能笑得那么和藹開心,想來是將酸苦埋在心底,而對杜覓珍和程雪瑤的忍讓怕是也因為沒有什么底氣吧。
程雪嫣很同情她,卻也不由得要多想,若是當年她的那個男孩活下來,她順理成章的成了正夫人,還會是今天處處平和事事謙讓的模樣嗎?
她笑了笑:“二娘真是多慮了,二娘正當青春年華,雪嫣有句實話,說出來二娘不要怪罪,若是有人看到雪嫣和二娘站在一起,都會認為二娘是雪嫣的姐姐呢?”
湯凡柔本強忍著酸楚,這會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這孩子,幾年不見,嘴皮子倒真真利落起來了。”
她拉過程雪嫣的手,細細的打量她,目光是毫不摻假的慈愛:“這樣才是好的……”
程雪嫣動情的將另一只手覆在她手上,輕輕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湯凡柔心中一酸,趕緊掉轉目光看著錦簾微動的窗外。
馬車終于停了,二人下得車來。
程雪嫣但見那古老的青石板路,郁郁蓊蓊的參天大樹,搖曳繽紛的花草……一切好似浴佛節那日的模樣,一時竟有些分不清此時彼時,可是當目光落到青石板縫隙間那已略顯枯黃的雜草,驛動的心轉而一沉。
過去的必然是過去了,時間是殘酷的,不見它使什么刀光劍影,卻在人的臉上心上留下抹不去的痕跡。
凌肅……今生我們曾在此相會,不知他日再會將是何日,你這樣久都沒有音訊,你在忙什么?有沒有像我想你一般……想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