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如果他能夠同她在明日一起出現在喜宴上,就等于向眾人承認了她的身份地位。從開始到現在,她費了這么多的心思,為的不就是這個名分嗎?現在的她,連“三姨奶奶”的名頭都嫌小呢。
對于他來講,她的名分與他沒有半點關系,可是他痛恨被算計,這種人讓他覺得危險,況且還有雪嫣……
心下煩亂起來:“明天的事自然有人去操心,你也不必費神,早點歇著去吧。”
念桃還想再說點什么,但見他已經閉上眼睛,還將臉轉了過去,只得抱著孩子黯然離開。
“爺,明天……”
剛剛念桃突然過來打斷了好事,弄得小喜不知主子明天是想讓他引著三奶奶到軒逸齋還是打算親自出馬。
“我累了。”
主子只說了這一句就再無動靜。
小喜知趣的退了出去。
窗外的雪光透進屋子,滿室清涼。
明天……
心底在騰起一絲喜悅的同時卻是被自己的嘆息淹沒了。
他要怎么面對她?
時至今日,想起那鐲子,心里還是不舒服的。他承認是自己小氣,若是換了江渚,定然會付之一笑,然后一如既往的對她。
當初寫下休書,是當真希望她能夠與那凌肅共結連理,白頭偕老,還覺得自己做了善事,很開心。那日趕她走時,他也是這么想的,可是心劇痛,好像有一雙手要生生將它撕開一般。但是有什么用?縱然她在身邊,心卻系著別人,這又有什么快樂可言?可是她不在……
他只是想見見她,可是要怎樣見?見了又如何?她愿意見他嗎?他趕走了她,而她的到來是為了他的兒子的滿月酒……
如今,竟是連嘆息都發不出聲音來了。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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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府似是算準了程家只能出一人,而那人一定是程雪嫣,于是只出了輛輕便馬車,內外裝飾都極豪華,仍是當時接送程雪嫣出入府的那個車夫,今日也打扮得喜氣洋洋,見了她,竟有些激動得不知所措。
一路無語。
待行至距離顧府還有一里路遠的巷口,便見車轎擁堵,竟都是來賀這滿月酒的。
程雪嫣的唇角不覺掛上一絲冷笑,不是為這群趨炎附勢之人,而是為自己。
那個人喜得貴子,她卻要前來祝賀,不知就里的人是要贊她寬宏大量還是懷疑她別有用心?如今,竟是連自己也分不清此行究竟為何了。
車子一拐,竟是避開這條擁擠的小巷,從偏門而入。
車夫怕她不樂意還解釋:“我們老爺吩咐過,怕正門人太多擠了大姑娘,才特意吩咐我帶大姑娘從北門過來……”
正說著,便見一著郁藍色直身錦袍的健壯男子侯立一旁。
皮膚微黑,與顧浩軒相似的笑眼中似結著一團怨氣……
程雪嫣記得這個人。
她聽車夫稱他為“楊管家”。
楊管家引得這主仆二人去了錦華廳。
不愧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戴千萍今日看程雪嫣也順眼了些,竟額外賞了個笑臉。又接了呈上的禮單,看也沒看,卻是笑得更加慈愛。
也是,禮部尚書府送來的禮哪能不貴重?僅一對碧璽麒麟就價值萬金。
麒麟送子,好兆頭啊!
當然,這只是給府里的賀禮,來的女眷還要為新生兒準備一些小禮物,自然也不能落了檔次。
程雪嫣早先畫了一副長命鎖的圖樣交與金掌柜打了。
此番用的可是十足十的黃金,足有三兩重。拿到手的時候程雪嫣還在想這樣重的東西若是掛在小孩子的脖子上睡覺時是否還能保證呼吸順暢?
當然,僅個大還是不夠的,她別出心裁的在上面用米粒大小的粉珍珠鑲了一對QQ聊天表情里常見的粉紅豬,碧彤見了大呼可愛。另還有兩只金手鐲,上面各掛著四只粉晶雕就的粉紅豬,令人愛不釋手。只不過再好的禮物若是經由她的手送出……念桃的心里應該不大好受吧。
出得錦香廳,本應前往專為女眷備置下喜宴的落霞閣,可是楊管家卻引得她們往后院而來。
白雪覆蓋的甬路上立著個穿晚霞紫衣裙的女子,襯著這滿眼的雪白,好似一樹綻放的臺閣朱砂。
看到她們,急忙走上前,親熱的拉住程雪嫣的手:“可是來了,等了你好久呢……”
程雪嫣見了她,立即想起顧浩仁,差點掙脫手跑了,段紫藍卻攥得死死的:“快跟我來,咱們去看小公子……”
然后就不由分說的拉著她走,口里興奮的念叨著:“都說女子只要摸了剛滿月的小孩子的手就會帶來好運呢,這會還沒有人,否則好運都要被她們搶走了呢……”
轉過幾棵被雪覆蓋的羅漢松,路過一片竹林……
程雪嫣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就被牽了過去……
雪中的竹林愈發蒼翠起來,在風中輕輕搖曳著,林盡頭的軒逸齋便若隱若現……
仿佛只是一瞬間的失神,人便置身于一座小院落中,滿耳的歡聲笑語。及至開了門,聲音更像熱浪般滾了出來,卻又夾雜著一個嬰孩的哭號,分外嘹亮。
那個包裹在茜草紅錦繡襁褓中的就是他的孩子嗎?
不知怎么,那茜草紅重重的刺痛了她的眼……倉鵬那晚穿的就是茜草紅……
“小孩子哭哭才健康,”大奶奶秦曼荷使勁拍了拍懷中的襁褓,發髻上的墜珠流蘇金釵都跟著顫了幾顫:“你們不懂,我們家婷芳小時就是哭得少了,現在身子才這么弱……”
“可是一會三姨奶奶回來見小公子哭成這個樣子奴婢擔當不起啊……”一個梳雙髻穿對襟掐花夾襖的丫頭戰戰兢兢道。
這工夫,孩子已是有些聲嘶力竭了。
“我給你講,孩子愈是嬌慣愈是難以成人,我可是過來人,什么不懂?你看程家那小公子就是……”
話到此,突然抬眼看見程雪嫣,猛一怔,隨即堆出滿臉笑:“呦,大姑娘來了。快,來看看三弟的孩子,都說和三弟小時長得一模一樣,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呢……”
這番話說得極為刺耳,程雪嫣卻只付諸一笑,倒是段紫藍有些聽不下去,還不好反駁,只逗弄那孩子道:“快把小手伸出來,嬸嬸給戴個金手鐲……”
秦曼荷哈哈大笑:“大姑娘是來討吉利的吧?干嘛只摸摸小手?干脆把孩子抱上討個大吉利才好……”
說著,便把襁褓往她懷里一塞。
動作太快,程雪嫣尚來不及反應,結果那孩子險些掉到地上。
也就在這一瞬間,她好像看到秦曼荷的眼中劃過一道精光。
孩子爆出一聲凄厲的長嚎……
她驚魂未定,只緊緊摟著懷中襁褓,仿佛看到小倉鵬靜靜的躺在白雪皚皚中,額角有一個暗紅的洞……
“看,小公子不哭了呢……”有人悄聲道。
“是啊,真的不哭了……”
“剛剛在大奶奶懷里鬧個不停,這會怎么……”
秦曼荷狠狠剜了多嘴的丫頭一眼,盯著那襁褓和失神的程雪嫣,突然大叫一聲:“孩子快被你悶死了!”
眾人急忙上前,七手八腳的抱過孩子,那孩子卻嘴一咧,再次嚎哭起來,于是又趕緊放回到程雪嫣懷中。
怪了,孩子當即不哭了,還探出粉嫩嫩的小胳膊,一揚一揚的要去摸程雪嫣的臉,手指小豆芽般的抓撓著,口里“哦哦”的念著。
“小公子和大姑娘還真有緣呢,大姑娘只一抱就立刻不哭了……”
有人假意要抱回他,他立刻咧嘴“啊啊”反抗,逗得眾人大笑。
程雪嫣也不禁笑了,試探的伸出手指去摸他圓鼓鼓的臉。
軟軟的,滑滑的,像一個小面團。
不知怎的,就想起初次見到的小倉鵬……
孩子漆黑的眼睛定定的望住她,小嘴嗚嗚著,好像在向她傾訴著什么。
她鼻子一酸,眼前就朦朧起來。卻是有一只小手攥住她的手指,塞到自己沒牙的口中,使勁的吮吸起來。
眾人又樂:“小公子是餓了吧?也不知三姨奶奶……”
門聲一響,一股冷風“嗖”的旋進屋中,正是念桃,裹著梅紅色貂裘兜頭披風……那是她為顧家繼后香燈的功勛象征。
見程雪嫣出現在自己房中,還抱著自己的兒子,當即一把奪下。
孩子頓時哇哇大哭,縱使她不顧眾人在場解了衣襟喂奶也不好使。孩子揮著小胳膊向程雪嫣那邊掙扎,沒一會工夫哭得臉都紫了。
在眾人的勸說下,她只得青著臉將孩子交給程雪嫣。
她抱孩子的姿勢并不準確,怎么孩子一到她懷里就不哭了呢?
“這真是……親娘不親外人親,這是什么事啊?”
不知什么時候,秦曼荷擠到了她的身邊,似是無意般的說道。
念桃的臉便更加了層霜。
秦曼荷趁大家都在逗弄孩子,扯了她撤去一旁,齒縫里哼哼道:“看來大姑娘是有備而來呢……”
念桃頓時心弦一緊,就要沖去將孩子搶回來,卻被秦曼荷手疾眼快的拽住:“你就這樣去了,難道不怕人家說你小氣?可是有違身份啊……”
念桃胸口劇烈的起伏著,眼睛只死死盯住程雪嫣。她臉上的笑意多一分,旁人的贊嘆多一分,自己的心中便恨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