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醒來,碧彤忙端了個粗碗,里面是濃濃的藥汁。
“你說什么?”
她見碧彤的嘴一開一合,卻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不僅聽不到她的聲音,就連自己的……
碧彤有所察覺,急忙貼近她的耳朵。
隨后,便看見碧彤大哭,風似的跑出去了。
兩扇破敗的門抖抖的隔開了冷風,破碎的窗欞紙忽打著。
外面在下雨。
她又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居然看到宋冠立在一旁和碧彤說著什么,他的嚴肅她的悲戚讓程雪嫣覺得所談并非好事。
她顫顫的伸出手,竟發現手上不知何時被纏上了厚厚的絹布。
碧彤急忙奔過來,只是哭。
宋冠又囑咐兩句,瞧了瞧她,搖搖頭。
她能感到有血一股又一股的從身體里流出,卻毫無痛楚。
她是要死了嗎?也好……
天色灰暗,她看著佛前搖曳的燭光,覺得就像她氣若游絲的生命,只消一股風,便可化作煙絲消散。
碧彤拄著下巴在旁邊打盹,臉上還糊著幾道泥痕,小花貓般可愛。
她忍不住去擦那張臉,手只抬了一半,就見她忽的驚醒,不可置信的眨眨眼,然后就跑出門去。
一會工夫又折了回來,懷里抱著樣東西。
竟是個嬰孩,看起來剛剛出生不久,正皺著小臉咧嘴大哭。
碧彤似是有些手足無措,嘴里嘟嘟囔囔的,抱了一陣,便往門口走去。
她聽不見自己說了什么,只見碧彤轉回身來,猶豫片刻,小心將那藍布襁褓放在她身邊。
她正待仔細瞧瞧孩子的模樣,那抖動的燭光便抽搐了兩下,一切陷入黑暗。
依然是閃電交錯,將灰土土的墻壁映得慘白,將門影明明暗暗的鋪到地上。
她盯著搖搖欲墜的門發呆,眼睫開合之際,忽的發現明暗中多了道長長的人影。
未及看清,那人影便將她抱入懷中,微溫的氣息繚繞在耳際。
他似是發現了她聽覺有礙,只輕輕的敲了敲她的背,一個魅惑的聲音便伴著隆隆雷聲灌入耳朵。
“我說過只要你有難我就會出現。我沒有食言吧?”他笑道。
“跟我走吧,去那個沒有憂愁的地方……”又看了看昏睡在地的碧彤:“帶她一起走。”
她不說話,無神對他。
他笑了:“這么看著我干嘛?才發現我的好?”
仔細端詳著她,嘆了口氣,修長的指撫過她的面頰,狹長的眸子滿是痛愛:“何苦呢?”
再無話,一任電光閃爍,雷聲滾滾,竟不知何時停歇了,窗欞上泛起一線曙光。
“你若是不想走……便不走吧。反正今日一定有人來接你,不要固執,跟他離開吧。”摸了摸她的頭發,卻見那裹纏的紗布滲出點點血痕:“此番出來的急,也沒來得及帶上冰雪優曇,不過他那里應是遍藏天下寶物,我也不用擔心。”
移目沉睡的嬰孩,皺起眉頭:“別想用這個去騙人,他可是個聰明人。”
抖袍站起。
“此番一別,可能真的不會再見了,因為相信他會把你照顧得很好。”轉過頭來,眼中含笑:“沒有人知道開始,也沒有人猜到結局,你……”
他頓了頓,有些猶疑的問道:“真的不跟我走嗎?”
他背光而立,曙光鋪灑在他酡紅的長袍上,泛著一層淡淡的青。
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聽他輕聲一笑,緩緩走到門邊,似是停了片刻,卻仍和此前的無數次一樣,蒸汽般消失在空氣中。
她怔怔的看著那消失的所在,仿佛在看一個夢。
沒有雷電,雨仍不停的下著,已是漫上了臺階,從門縫里擠進來。
小廟又潮又濕,到處彌漫著陰冷的腥氣和嬰孩的哭叫。
她的神智忽而清醒,忽而模糊,一會聽見碧彤在哭泣,一會看見宋冠在忙碌。被人扶起灌了一碗湯藥,再次沉沉睡去。
卻是冷,難以言說的冷。四圍的潮濕仿佛幻化成無數只慘白的手,顫顫的向她抓來。
她想叫,卻叫不出聲,想掙扎,卻無能為力。
那一只只手在身上不斷游移,不斷撕扯……
“咣……”
仿佛是一聲巨響,那些獰笑的手于剎那間灰飛煙滅。
身上的桎梏隨之破碎,她勉強抬起沉重的眼循聲望去。
破敗的廟門已是歪倒一旁,漫上臺階的水更加肆無忌憚的涌上來。卻有一人仿佛踏水而來,帶著一股淡淡的甘甜之香。
清醒……復沉睡,只于意識飄散的瞬間捕捉到一角雪色衣袖,感受到一個比空氣還要清冷的懷抱,硬朗卻安全。
醒來的那日聽說是八月十五,她竟是昏睡了一個月。
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這是哪?
滿眼皆是淡淡的水藍,處處晶光閃閃,仿若星落凡塵。
她睡在一張極寬大的床上,亦蓋著水藍的錦被。那被好似拿云彩織就,毫無一絲重量。
她驚愕的打量四周,卻見落地的水藍帷幔一重重打開,走進個端著水晶茶盤的曼妙女子,微低著頭,侍立一旁,身后又緩緩走來一身著繁麗衣裙之人……
黎妍?!
黎妍坐在床邊,笑容端藹。
“早就聽說你會在今日醒來,果真。”
回眸一視,立刻有兩個碧衣女子碎步上前,小心扶她起來,去拆手上頭上的繃帶。
那端茶盤的女子亦走上前來。
黎妍拿了那纏絲瑪瑙盅,輕輕遞到她唇邊。
非藥非茶,帶著一股奇異清香。
她沒有喝,只看著這團陌生,動了動唇。
“碧彤在玉清池,一會就見到了。”黎妍非常善解人意。
繃帶盡除,但見雙臂光潔如玉,更勝從前。
黎妍滿意的點點頭,又看了看她頭上的傷……已有新發叢生。
許久不下地,竟是有些腿軟,被人駕著走了半晌方適應過來。
簾幕重重,難辨方向,待最后一層水藍被侍立兩側的清秀女子挑開,滿室溫熱隨即裹著淡香的潮氣迎面撲來。
云蒸霞蔚中,是一面碩大的池子,周遭皆用漢白玉雕砌,打磨得光滑柔潤。如波浪般彎曲的池沿均勻探出精美華貴的龍頭鳳首,口中徐徐吐著溫熱水流,汩汩之聲有如音樂。池中水波蕩漾,清澈瀲滟,霧氣蒙蒙,其上漂浮粉白二色荷花瓣,無風自轉。
已有人過來幫忙卸去身上衣裙。
她方發現,此前的泥污滿身的衣裳不知何時換作玉色綾羅。
“放心,是我幫你換的。”黎妍淺淺一笑。
“這是……哪?”
黎妍不答,只讓婢女喚碧彤進來。
“你們主仆二人先聊著,若有事自會有人進來打理。玉清池養身極佳,大姑娘只要在此泡上一個時辰便會發現妙處。”
說著,黎妍并一干婢女悉數離去。
碧彤站在池邊,淚水盈盈的上下打量她,欣喜道:“姑娘,你可好起來了!”
“這是哪?”
碧彤扶著她走入池中,輕聲道:“廣陵王府。”
“姑娘,你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大事。”
碧彤撩起清香的水波,輕輕淋在那瘦削的肩上:“老爺和大公子都回來了,官復原職,已搬回程府去住了。”
見她雖沒有應聲,卻是眼睫微顫,于是繼續說道:“就是那七天的事。傅遠山自做了關雎館主,為了大發橫財,什么樣的人都收進來。可是收歸收,他竟然……”
原來傅遠山色膽包天,竟然向那些貧賤出身的女子許諾,只要應了他,便可嫁入豪門貴族。
那些女子來關雎館學習,豈不是就為了這個?于是……
七月初七,皇上突然來了興致,駕幸關雎館。晚間,不知是誰遣了名女子侍寢,結果東窗事發,皇上震怒,嚴令徹查此事。
傅遠山下獄,用盡酷刑,只待秋后問斬。
第三日,獄中悄悄傳出書信,呈遞御史王遷。卻被人截獲,就此揭出兩年前構陷顧程二位忠臣之案。
廣陵王夜入皇宮,取出當年的呈堂證供——程準懷與赫祁通敵賣國的書信,浸于水中。但見字字游移,漂浮水上……
原來是利用高超的裝裱工藝偽制而成。
于是,真相大白。
皇上連夜命內閣擬旨,革王遷御史一職,投入天牢。多年來被他提拔而在朝廷身兼重職者亦被拿下,與其有關聯的一干人等皆不能幸免。查封王遷府邸時,又發現一密室,里面竟然私藏一套龍袍……
自此,王遷伙同傅遠山構陷忠臣實則謀反之罪坐實,已擬定三月后凌遲處死。
“剛剛奴婢見到況……廣陵王,他讓奴婢告訴姑娘,說傅遠山行刑在即,非要見見姑娘不可……”
天昊國有規定,但凡被處以死刑者,臨刑前都會滿足其一個心愿。
程雪嫣沐浴完畢,換上淺綠色銀紋輕羅上衣,月白色水紋凌波裥裙,只覺一身清爽。
頭發已拿巾子絞了,卻仍滴著水珠。
這工夫,簾幔徐開,一個瘦弱的女子低首走進,屈膝道:“廣陵王遣奴婢來問問姑娘,若姑娘決定了,就讓奴婢引姑娘先去北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