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井冢夫等人離開的時候,表情還有些恍惚,本來應該很快樂的研討會之旅,不僅遭遇莫名其妙的襲擊,一路擔驚受怕,到頭來還被阮黎醫生告知,這次研討會的邀請本來就別有目的。∷四∷五∷中∷文倘若不知曉這些情況,至少在事到臨頭之前,還可以敞開心扉游玩吧,但被告知了,就不能當作全然沒這一回事。也正因為阮黎醫生一直以來,都給人值得信任,不屑于說謊的印象,所以,當她明確告知眾人,這次研討會的一部分黑幕時,沒有人懷疑阮黎醫生,也不覺得這是開玩笑,除了一開始的驚疑,很快就相信了。阮黎醫生當然沒有必要說謊,她所看見的情況是如此惡劣,已經不由得其他人自愿與否。按照末日真理教的行動風格,所謂“處理掉”的暗示,盡可以往不好的方面想。
    我想,大概他們此時會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吧,但這種感覺有多強烈卻是難說,盡管阮黎醫生一直以來的表現,都給人留下相當深刻的印象,她的身份和談吐也會在交往中加分,但畢竟大家相識的時間不長,也很難說有多強烈的信任感。況且,能夠這么輕易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在追問情況的時候,也沒有表現出太過激動的情緒,這樣的心理狀態,肯定是因為事先就在心理上做好了防御。
    我和阮黎醫生都不擔心三人之后的表現。能夠得到研討會邀請的人,基本上都是預計在能力和心態上,可以承受這種壓力的人。反而,我覺得他們應該感謝自己的運氣,當一個事件必然發生的時候,知道內情和不知道內情的情報差距。在關鍵時刻說不定會起作用。
    即便只是點頭之交,但我也不希望這三人真的被“處理掉”。哪怕是有阮黎醫生參與,隨后的研究。也根本不能保證什么。
    “司機和負責人,也都是末日真理教的人嗎?”我看著三人離去的背影問到。
    “都不認識。”阮黎醫生說:“雖然我接受了邀請。而且,從表面上看,整個研究也十分符合我的需要,但統理全局的人不是我。我只是被邀請協助的一個研究者而已,為了保密性和安全性,整個研究被拆分出很多部分,而我也只負責其中幾個自己最擅長的部分。”
    “需要保密?”我問。
    “之前說過了吧,如果行動的出發點是為了阻止末日。就很容易遭遇厄運而死,雖然聽起來有些神秘的味道,但卻已經被其他專家證明,似乎可以視為一種傾向性的宏觀調整機制在運作。具體的理論很麻煩,而且,是跨界的結論。我是不太明白,但是,過去的太多例子已經證明,遭遇厄運的確是有前提的,甚至程度也可以分類。這完全不是一個偶然的情況。”阮黎醫生說:“所以,末日真理教所有的研究,都是被拆解的。將不同態度的人集合起來,共同參與同一項研究,進而分散厄運的幾率。但是,雖然這么做,的確在已收集到的數值上,證明的確可以抵抗厄運,卻也因為糅雜了太多理念和態度都不一樣的人,而在一些意見分歧的時候,出現某些讓人不愿意見到的麻煩……哪怕做好預防措施。但沖突的激烈程度,往往出人意料。”
    “有人死了?在研究的過程中?”我不由得問。沒想到看似志同道合的一項研究中,其爭斗也已經變得如此激烈。的確是讓人感到絕望的情況。本來,眾人能夠聚集在一起,正是因為必須要依靠他人的力量,在各方都在針對“世界末日”這一情況展開行動的時候,也希望自己可以拿出成果以證明自己的正確。可是,就算是面對外部的重重壓力,內部的矛盾也沒能消弭,甚至嚴重到了,會殺死自己同伴的程度嗎?
    “每當研究涉及到世界末日,就必然涉及到白色克勞迪婭。”阮黎醫生說:“但是,研究白色克勞迪婭的過程,會相當令人不愉快,就像是白色克勞迪婭刻意制造了這樣一種情況——如果它是有意識的,那么,對我們這種行為進行反擊也是必然吧?所以,如果可以的話,就有必要將想法深深藏匿起來。”
    “現在說出來,沒關系嗎?”我說。
    “只是偶爾說一下,應該沒問題……我想。”阮黎醫生說:“至少,組織在吸收新血的時候,也免不了將這些事情對人說上一遍。想要抱在一團,將團體的活動大方向明確下來,是十分必要的。在更早之前,其實,末日真理教不收容理念不一致的研究者,但是,正因為態度過于鮮明,所以,在活動的時候,就會如同遭遇了厄運一般,每每出現一些意外,造成了可怕的后果。因為人員損失太過慘重,才不得不吸納不那么專業,性格上也不利于協作,甚至于理念和態度截然相反的人。”
    原來如此,正是因為不純粹,所以,這個世界的末日真理教才更有朝我所熟悉的那個末日真理教發展的可能性。參照末日幻境的末日真理教,幾乎可以認定,阮黎醫生所認識的末日真理教會迅速變質,就是一種必然。究竟是環境逼迫這個組織不得不改變,但也可以認為,事關世界末日的一切因素,早在末日真理教成立之前,就已經對其產生影響了。
    “組織正在變得越來越危險,即便如此,它仍舊是這個世界上,對白色克勞迪婭和世界末日的認知最多的組織,也是理論和技術最強的組織。”阮黎醫生說:“這也是我最終決定,帶你過來的原因之一。”
    我看向四周,連鎖判定勾勒著方圓五十米的影像,有許多看似不協調的輪廓,給人一種被包圍,被注視的感覺。
    “我們一直被監視?”我問。
    “除了我的房間之外。”阮黎醫生說,她看起來不太想談論這個話題。我想,大概是因為這種事情是就算知道,也不可能撤銷的。阮黎醫生轉移話題。對我說:“今天還想去什么地方?這里的風景還不錯。想散心的話,就趁現在吧,等研究開始。就算做好了準備,會出意外也是不可避免地。她用一種仿佛對“意外”習以為常的口吻說著。我是不是可以認為。哪怕是休息點發生的神秘事件,也都在她的習以為常中呢?
    “沒有。我沒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實話實說。
    “那么,我重新給你整理關于白色克勞迪婭的大概情況吧。”阮黎醫生說:“雖然我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又會忘記這段時間的談話,但是,只要你愿意,要我說幾次都沒關系。”她這么說著,看向我的眼神滿是疲憊和堅持。
    我沒有拒絕,于是整整一個下午。我們都呆在房間中,整理阮黎醫生至今為止收集到的關于白色克勞迪婭的情報。無論是nog的情報,還是占卜師在神秘時間當時,都提到過有人在種植和收集白色克勞迪婭,但關于活動主體的情況都十分模糊。現在看來,卻并非是空穴來風。雖然nog方面很容易就判斷出是末日真理教的行為,但是,他們所說的“末日真理教”和這個世界的“末日真理教”存在偏差。
    盡管,這種偏差大概是因為“所站的位置不同”而產生的錯覺,但我仍舊不由得想起火炬之光這個信奉偏差性神秘的神秘組織。
    在過去。就這樣的一個觀點,火炬之光的偏差是主觀產生的,也就是說。雖然不以火炬之光的意志而產生效果,卻是因為火炬之光存在,才會帶來那種偏差。但如今看來,卻更像是,偏差一直存在,卻總會附會到火炬之光身上。
    倘若單獨立足于單一世界,去看待其他世界,所看到的樣子,以及在理解中的聯系和矛盾。是極為復雜的。卻并不意味著,將這些世界都當作真實去思考時。就能緩和其中的矛盾。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又是什么因素促使的,而期間又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這些問題。大部分是我無法解開的。
    我能做的事情,就僅僅是將可以知道的,都記住而已,然而,這樣看似輕易的行為,在阮黎醫生看來,卻已經失敗多次了。
    白色克勞迪婭的樣子,在我的印象里十分模糊,雖然總覺得,自己很熟悉這個東西,但要詳細去描述它的外貌,卻也無法做到。阮黎醫生這里保存了一部分白色克勞迪婭,可是,即便我們都看著同樣的東西,對這東西的外表也存在不同的認知——阮黎醫生似乎早就有了經驗,事先讓我對看到的東西進行描述,然后,再讓我聽聽她的描述,結果,差異相當顯而易見。
    在阮黎醫生眼中——她在更早之前就描述過——白色克勞迪婭是一種外表類似于苜蓿(也稱呼為幸運草,四葉草)的植物,當然,實際上,它被證明不是真正的植物,而僅僅是處于人眼可觀測的形態時,符合植物的定義而已,在不可直接觀測的量子態,以及理論數學和物理推論下,它是別的什么東西。
    白色的花朵,帶有細細的絨毛,沒有花心,嬌柔脆弱得似乎風一吹,花瓣就會離莖而起。但是,它其實很堅韌,成年人用力去扯,也會感受到相當大的阻力,理論上是不可能如同蒲公英一樣被吹飛的。
    “而且,雖然人眼看不到,但在顯微鏡下,可以看到極為復雜的管道遍布花瓣和根莖的表皮下,這些管道輸送液體,但是……并不僅僅是普通的水。”阮黎醫生在這里頓了頓,說:“白色克勞迪婭其實是一種通常意義上的食人植物,在特定的情況下,它會扎根在人類身上吸食血液,亦或者,用分泌物將人體組織融化成血液一樣的汁液,再進行吸收。”
    這種事并不值得意外,雖然沒有真正見過,但是,印象中也存留有“血紅色花朵”的記憶。明明叫做白色克勞迪婭這么純潔的名字,但是,卻伴隨著尸體出現。恐怕在阮黎醫生看來,我的日記中所描述的那些,和現下的白色克勞迪婭不一樣的“惡魔植物”,正是從她的描述中延伸而來的設定吧。
    “特定情況下?”我問。
    “暫時還不滿足總結的要求。但是,從數據來看,一般都出現在產生幻覺的人們的情緒產生劇烈波動的時候。”阮黎醫生說:“這種變化在我們這些人來看。是十分明顯的,但是身處幻覺中的人。卻完全察覺不到。這種情緒的劇烈波動,擁有很強的傳染力,至今為止,記錄是整整一個城市的人,在一分鐘之內,就陷入那種情緒當中。然后……”阮黎醫生的表情凝重,“他們身上都長出了血紅色的白色克勞迪婭。而且,我們完全無法證明。那些白色克勞迪婭一開始就已經在他們身上了。有些人推斷是白色克勞迪婭的種子就如同微塵一樣漂浮在空氣中,但是,對現場的空氣進行采樣后,卻沒有觀察到有類似的成份。最后,還是通過理論數學和物理模型,從量子態層面上,證明了的確有這種可能。”
    “存在、成長和擴散方式,基本上都要從量子態方面來證明嗎?”我有些沉思。
    “實際上,就算是通過理論上的公式計算,可以證明它們的存在方式和人們所想的不同。但是,我們所認識到的量子物理,也同樣是受限于我們的目光和認知的。充滿了局限性的理論罷了。”阮黎醫生說:“我不覺得,用量子態去衡量白色克勞迪婭,所看到的就是它的真面目,但是,這是我們的知識和視野,讓我們可以確認到的,它的存在高度的唯一方法。”
    “也就是說,它可能比量子理論可以描繪的形態更加復雜?”我這么說著,心想。這不就跟“病院現實”中所描述的“病毒”十分類似了嗎?
    “是的。”阮黎醫生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說:“你的日記里所描述的‘病毒’。大概就是白色克勞迪婭這種認知形態的升華。但是,‘病毒’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白色克勞迪婭’。”
    我沒有和她爭論,但心中卻不禁想到,她所認知的這種“白色克勞迪婭”真的是“病毒”和“江”的原型嗎?也許是我心中,期盼著“江”存在吧,所以,也無法就這么否定“病毒”的存在,所以,同樣也不能認同“原型”這種說法。倘若“白色克勞迪婭”、“病毒”和“江”三者存在某種關系,我覺得,不應該是“原型”和“想象”的關系,而應該是一種更加實在的關系。
    例如:白色克勞迪婭將會孕育出“病毒”和“江”?這樣的念頭,在我的腦海一閃而過。但是,在那模糊的想法中,“孕育”這個詞語仍舊不是很正確。而且,這樣的想法,放在“病院現實”和“末日幻境”中,也讓人感到不妥。
    當然,我也十分清楚,這樣的想法,更多地夾雜了自己的主觀因素。
    “你在病院現實中沒有描述過白色克勞迪婭,但是,我覺得,它仍舊是存在的,只是變成了另一種形象。”阮黎醫生說:“在我看來,病院現實中的‘病毒’,末日幻境中的‘江’,和現實中的‘白色克勞迪婭’,其實指的是同樣的東西。你知道,如果從這個觀點出發,會得出怎樣的結論嗎?”
    我沉默。
    阮黎醫生盯著我好半晌,說到:“這意味著,你病院現實中,找不到‘江’;在末日幻境中,找不到‘病毒’,在此時此刻,也找不到另外兩者。但是,哪怕找不到,你卻同樣能感受到它們,因為這它們一直都在你身邊,是同一種東西的不同形象而已。而這正是你的幻覺越來越深入骨髓的關鍵之一。其實你已經意識到了,所以,故事里才會得出‘病毒’和‘江’是兩位一體的結論吧。可實際上,真要用那么宗教性的話語來形容,它其實是三位一體的。”
    白色克勞迪婭、病毒和江,其實是三位一體——這就是阮黎醫生結合她所認知的現實,對我的日記中,那些內容的一個最基本的解釋。可是,在我看來,卻更有另一種啟發性:如果說,我所經歷的這些世界都是真實的一個側面,也都代表了真實。站在這個中繼器世界的角度,真實的姿態是“白色克勞迪婭”,而“病毒”和“江”不過是前者給人造成的幻覺。那么,是不是可以認為。站在病院現實的角度,“病毒”才是真實,而“白色克勞迪婭”和“江”才是幻覺;同樣的。站在末日幻境中,“江”也是真實存在的呢?
    可是。在這個推想中,有一個需要解釋的情況,倘若“江”在末日幻境中是真實,而“病毒”和“白色克勞迪婭”都是虛幻,那么,我被最終兵器殺死,以及白色克勞迪婭制作的“樂園”的擴散,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倘若“白色克勞迪婭”是不存在的。那么,“樂園”又是如何生產出來的呢?倘若“病毒”不存在,和真江一模一樣的最終兵器對我的襲擊,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從這些疑問出發,反而覺得,只有一者存在,而另外兩者皆是“虛幻”的病院現實和中繼器世界,反而比末日幻境更加不真實。
    三位一體,造成了比過去更加復雜的情況。我覺得,自己不應該嘗試去理解前因后果和造成的問題。而專注于“三位一體”的意義本身。
    這個意義,對我而言,是很簡單的:三位一體。雖然從不同的側面,被觀測到的形態不同,但確實是唯一的存在,并可以同時對不同的側面進行不同的干涉。而這樣的形態,不正是超級高川的要達到的理論高度嗎?
    問題在于,在進行不同干涉的時候,“白色克勞迪婭”、“病毒”和“江”的意志,是不是唯一的。倘若只是類似于“人格分裂”的程度,那不就和現在的“高川”一樣了嗎?而如果三者的意志是唯一的。讓人感覺到不一樣,僅僅是觀察的角度不同。那么,病院現實中超級系色和超級桃樂絲的看法反而是正確的:“江”就是“病毒”。
    如此一來。我希望“江”可以取代“病毒”的想法,是不是很天真呢?因為,根本就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取代,也沒有什么可以被取代呀。
    我針對“病毒”的行動,哪怕是從“江”的角度出發,也不過是自己的理解出現誤差而已,行動針對的,仍舊是“江”本身。
    我感到混亂和痛苦,一旦接受了“每個世界都是真實的一個側面”和“三位一體”的設定,過去的行動和主張,就會呈現明顯的破綻和錯誤。一個人,要站在一個全面的真實角度,去看待那充滿矛盾的一切,是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也許,正是因為我的視野、思維方式和行為上的矛盾,所以,才導致“江”在特定情況下的消失?因為,我否定了另一個觀測角度下的它,但無論我是以怎樣的觀測角度去認知它,它其實就是唯一的。所以,當我拒絕“病毒”的時候,我所期望的“江”,就會消失在我的眼前嗎?然后,只以“病毒”的方式,出現在我的眼前。
    想到這里,我突然覺得,心中充滿了唏噓。結果,還是超級系色和超級桃樂絲的看法,最接近真實的情況嗎?
    然而,我不能將這種混亂,于臉上表現出來。我不想讓阮黎醫生知道我真正的想法,因為,我知道,自己完全無法改變她的想法,也不想全盤解釋她的認知。
    而且,就算是“三位一體”的假設,讓我意識到,自己的過去可能充滿了錯誤。但是,也并非沒有過正確的決定。
    如果,可以觀測完全真實的超級高川,將“三位一體”的它始終觀測為“江”,又會出現怎樣的情況呢?
    目前來說,我無法一直保持對“江”,哪怕是人形江的觀測,和富江她們的分離,也是不可避免。但是,成為超級高川之后,或許就可以做到了吧?
    無論如何,這都是極為有誘惑力的想法。
    我想,讓她以更切實的,可以看到,聽到,觸碰到,可以進行交流的形態,永遠留在自己身邊。
    在神秘學中,這是一種號稱“天使墮落”的降神儀式,類似的儀式,在各個文化區中都存在,哪怕是科學中,也有“降低維度”的說法。其本意就是:把超越自身存在性的,無法直視的高位存在,降格到自己所在的低位層面上。
    要完成這個儀式,“觀測”這個行為本身,就是核心,但為了可以完成“觀測”的第一步,而想方設法讓自己暫時升格的情況,在神秘學對儀式的描述中也十分常見。
    我要做的,雖然不是神秘學的按部就班,但是道理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