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制級末日癥候

1230 夜話

電話接通,聽筒中沉默了幾秒,只聽到阮黎醫生的呼吸聲。這個聲音并不急促,和往常沒有什么不同,讓我一下子就放下心來。

“媽媽,是我。”我說。

“阿川?”阮黎醫生有些驚異,她在這個時間似乎還在工作,我聽到有筆和本子在桌面移動碰撞的聲響,“怎么了?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

她的回答和情緒,都讓我感到詫異。按照自己所處的景況,我覺得阮黎醫生的情緒波動,不應該是這樣的味道。她并不擔心,僅僅是奇怪我為什么在這個時候打電話給她,而我這邊在這樣的情況下,給她打電話,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我瞬間意識到,有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我……還記得今天下午,我和那些專家們參加了研討會的論文報告。”我這么一說,就被阮黎醫生打斷了。

她一開始沒有說什么,但是呼吸聲的變化,讓我真正感覺到,她有一些話要說,而這些話,想必就是問題的所在。她沉默了大約三秒,才對我說:“我明白了,阿川。你能給我打電話,我很高興,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參加論文報告會的時間,不是今天下午。而是三天前的下午。”

……什么?我不由得懷疑自己的耳朵。三天前的下午?我旁顧老式電話機旁邊的時鐘,卻突然發現,雖然秒針一直都在跳動,但是,分針似乎完全沒有移動。也許是我記錯了,剛進門的時候。這個分針是指在哪個數字上?還有日歷,我掃視整個房間,都沒有發現日記之列的東西。

我的念頭不停跳動,順手抓起另一邊的手機,點亮屏幕查看時間:上面的確只有時間。具體日期完全找不到。我應該確認過,這個手機的日期應該是完整的。我這么想著,但眼前的一些,都在暗示種種異常。

“你確認了嗎?今天是什么時候?”阮黎醫生的聲音及時在那邊響起,她的回復就像是在解釋我當前察覺到的異常:“你不能確認,是嗎?我并不覺得奇怪。因為,你那邊沒有一個客觀的時間日期指示。”

“什么?”我不由得脫口而出,驚疑不定。

“你發病了。”阮黎醫生說:“也許你自己很難理解,但過去也發生過很多次,你盡可以想象一下:自己在發病三天后。再次恢復正常,不,也不應該說完全正常,還有一些副作用殘留下來,讓你無法確定自己所處的真正情況。”

我深呼吸了數次,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正如阮黎醫生如今所說的話,我應該早就察覺。在她的觀測中。應該是我這邊出了問題。我看到的世界,和她看到的世界,是不太一樣的。而這種情況。也的確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我之前所察覺到的異常,不正是來源于此嗎?

“我在病院里?”雖然我看向四周,根本感覺不出來,但還是這么問到。兩名女生正在浴室中大呼小叫,男生開始喝酒。窗外的鄰居嬉鬧著,從門口跑出幾個人。被用一大桶水澆得渾身濕透。這一切,雖然放在事件之后。顯得十分日常,但也并不是沒有古怪的味道,尤其是之前,我看到的那個嘔吐的男人。我無法解釋這種感覺,就如同這個房間的擺設和裝飾,雖然有古怪異常的感覺,不像是正常人的喜好,但是,卻同樣不是充滿神秘的那種異常感。

“是的。兩天前,我將你送到精神病院,如果你沒有私自逃出來,那么,現在你就應該在病院里。”阮黎醫生毫不含糊地說:“那么,你現在在什么地方?你又覺得自己在什么地方?”

話說到這里,我已經差不多理解了,在阮黎醫生那邊看來,我這邊到底是怎樣一種情況:對于阮黎醫生來說,報告會所發生的,來自五十一區的襲擊,已經是暫告一段落的“過去式”。而我在當時,是處于一種病發的狀態,為了方便看護和診療,她將我送到精神病院。盡管我也早就和她提到,想和同為研討會例診名單上的其他病人,尤其是瑪索見面,但是,自己竟然是在被判斷病發的狀況下被送走的,卻有些意外。

我如今所描述的情況,和阮黎醫生所觀測到的情況,所產生的差距,在她眼中,一定都是因為“病發”所造成的副作用吧——例如:我失去了三天內所發生事情的記憶。

我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問到:“我的手機也沒有具體的日期嗎?”

阮黎醫生平靜的回答到:“病院里根本就不存在時間指示,所有的時鐘和日期,都是不正確的,為的就是模糊病人的時間感。這也是為了方便治療,你明白的,阿川。”

是的,我可以理解這一點。

“你的手機也是一樣。在進入精神病院后,我們就給你換了新的。”阮黎醫生說:“我們覺得,這么做可以讓你不那么煩躁。”

“我之前的表現很煩躁?”我反問。

“也許不能用煩躁來形容,但你的行為,顯得很在意時間。”阮黎醫生說:“所以,我同意讓你的時間感模糊化。”

原來如此,在她那邊,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不過,我自己卻很難對這三天的空缺,產生一個切身的真實感。對我來說,醒來之后,仍舊在那棟建筑四樓的會議室里,就是一個很難理解的情況。

“我清醒的時候,自己是在報告會所用的會議室里。”我掐頭去尾,這么對阮黎醫生說:“你認為,是我自己跑過去,之后又忘記了,是自己跑過去的嗎?”

“有可能,但我并沒有親眼所見,也沒有接到病院方面的報告,或許你是今晚才悄悄從病院中跑出來的,也說不定。”阮黎醫生用明顯應付的態度回答。轉而問到:“那么,阿川,你覺得自己為什么會在會議室呢?那個房間,對你來說,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

“也許。”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將我的認知完整復述了一遍,包括我們遭到敵人的攻擊,我如何斷后并戰勝敵人,脫離異常后醒來,就變成了現今的模樣。我想知道,阮黎醫生從自己的角度。是如何觀測這一切的。

阮黎醫生聽完后,沉默了好一陣,我可以從聽筒那邊的聲音判斷,她正在翻找什么。半晌后,她對我說:“聽起來。像是白色克勞迪婭的影響。但也存在你自身固有的精神因素。三天前的報告會上,研討會的客人們的確出了點事情,有兩個人死了。”

“什么事故?死因呢?”我追問到。

“有人死了,本身就是事故。具體的死因是什么,暫且沒能找到,不過,許多跡象都表明,和白色克勞迪婭的影響有關。”阮黎醫生說:“當時產生幻覺的人。并不止你一個,但也并非是全部人。而死者應該是發病最嚴重的,不僅僅是精神上的疾病。也給生理帶來了巨大的負擔,最終身體無法負荷,才招致死亡。”

“不是自殺?”我突然想起“自殺”這個詞。

“不,沒有那么嚴重。”阮黎醫生說:“就像是感冒發燒一樣,身體發熱,內分泌混亂。最后因為生理上的嚴重問題,衰竭而死。”

她的描述不由得讓我想起末日癥候群患者最典型的死亡方式之一。那種精神上狂亂,而身體生理發熱的變化。是一種相當明顯的特征。在病院現實里表現出的,抵達病情極限的這種現象,放在末日幻境中,也有多種對應的現象。例如服用“樂園”的時候,超限使用超能的時候,以及被沙耶感染侵蝕得時候。

“我當時的表現是?”我不由得問到。

“類似。我以前就跟你說過,你在受到白色克勞迪婭影響之前,就已經是精神病患者了。”阮黎醫生說:“白色克勞迪婭讓你的病情加重,但加重的程度并不明顯,表面上看起來,就是和其他被白色克勞迪婭影響的病人可以產生某種幻覺上的共鳴和一致性。但實際上,論到嚴重程度,你被感染之前,精神狀態就已經相當差了。反而,在我確定了白色克勞迪婭對你的影響到底有多少的這期間,你才表現得和普通人接近一些。”

阮黎醫生的語氣中,一直都流露著“我反復遺忘,又反復為我解釋,但我又會再次遺忘”的平靜感。她似乎對這一切都習以為常,當然,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其實我并沒有忘記太多。僅僅是……事件結束后被送到精神病院的三天內,所發生的事情?倘若真的如阮黎醫生所說,我的記憶停留在三天前,那么,我應該還沒有失去太多東西。我從衣服口袋里掏出日記本,翻了翻里面的內容,一邊和阮黎醫生扯了幾句。她覺得我的狀態還不錯,但我可不這么覺得。

雖然此時仍舊精神飽滿,但是,這種時間感的斷裂,以及認知上的偏差,都是很令人頭疼的情況。

日記中,的確并沒有“失憶三天”的內容,另外,我似乎并沒有在失憶三天中寫下任何東西,十分平滑地就過渡到了現在。

我覺得自己應該差不多可以適應這個稍微有些讓人措手不及的情況了。

“媽媽,我該怎么辦?”我說:“我現在的地方……”我再次掃視了一下屋子里,說:“可不像是精神病院。”這么說著,我將自己遭遇五名男女學生,并隨同他們來到這片滿是木屋的度假村的情況,和阮黎醫生解釋了一下。

阮黎醫生并沒有立刻發表意見,而是整理了一下現在的情況:“當你清醒的時候,就察覺到自己呆在會議室里,而記憶也停留在三天前逃脫怪物襲擊的時候……”她說到這里,就被我打斷了,我說:“不是逃脫,是戰勝。”

“好吧。”阮黎醫生的語氣,讓我可以想象她聳肩的模樣,“你認為,你戰勝了怪物,清醒過來的時候。覺得時間并沒有過去太久——只有十個小時左右,對嗎?所以,你覺得自己被人拋在了那個地方。之后,有一伙人去那棟建筑試膽冒險,碰到你。將你帶回他們的住處。那是一片度假村一樣,坐落著許多木屋的地方,對嗎?”

“是的。”我說。

“在期間,你也完全沒有意識到真正的時間和日期。”阮黎醫生說:“你覺得,這是一種不應該有的疏忽,要不就是某種神秘力量在搗鬼。是嗎?”

“是的。”我回答。

“那么,你對現在所在的度假村,和自己接觸的那些人,有什么感覺嗎?”

“都是些普通人。雖然房間的裝飾有點奇怪,但還是可以接受。雖然有一點點異常的味道。但卻不是那種危險的情況,也不覺得,會突然蹦出個什么怪物來。就是碰到了奇怪的人,看到了奇怪的嗜好,這樣的感覺。”

“很好。”阮黎醫生的口吻聽起來很滿意,頓了頓,她說:“那么,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或許會讓你很驚訝的事情。”

“什么?”我問。

“這個半島的開發權,完全掌握在私人手中。”阮黎醫生說:“我很確定,島上除了別墅區。沒有別的度假區。”

她的話的確讓我有點兒吃驚。

“只有別墅那邊,可以接待游客?”我再次確認了一次。

“是的,包括住宿、飲食和各種游玩性質的接待活動,都只有別墅區這邊才有。”阮黎醫生說:“半島上,除了別墅區和野生態自然保護區之外,就是病院區。如果你看到了不同于別墅的住宅。又不處于野生態自然保護區中,那就一定是屬于病院的。”

這里——我環顧著屋內。透過窗戶去看屋外——所看到的一切都屬于精神病院的范疇?

我不由得對阮黎醫生說:“我和那幾個學生聊過,他們沒有精神病人的感覺。”

“那是因為。你就是精神病人。”阮黎醫生的回答,讓我無言以對。

如果,我所感受到的那種日常化的異樣感,就是精神病人的生活所散發出來的,似乎也不那么難以理解。然而,僅以當前遇到的情況,就將身邊的這些人,都視為精神病人,對我來說,也有點不是那么容易。

三名男生好似忘記了我就在這里,喝得有些放浪形骸。又聽到浴室的門響起,兩個女生都只圍著浴巾,就跑了出來,從冰箱里取了大瓶的牛奶,一口氣灌下。我不由得揉了揉太陽穴,這樣的情景,真的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

“還在嗎?阿川。”阮黎醫生的聲音傳來。

“啊,是的,還在。”我打起精神,回答到:“可我聽說,精神病院不在半島上,而是在靠近內地的地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阮黎醫生說:“精神病院經過幾次擴建、改建和遷移,轉手給研討會……不,應該說,轉手給這次研討會的贊助方時,就已經不是最初的樣子了。為了方便給病人營造一個更加開闊的環境,所以也有目的地增加了一部分林區。雖然我不清楚,你所說的這片木屋帶具體在病院的什么位置,但估計應該就是在新增加的林區里。”

“精神病人,真的需要這么大面積的環境嗎?”我不由得質疑。

“誰知道呢?我對這方面沒研究,但或許達拉斯有。”阮黎醫生頓了頓,又說:“而且,就算真的有用,也大概不會體現在,自然環境對病人心理的影響上,而是更不足為人道的地方。”

阮黎醫生的暗示已經足夠明顯了。這次研討會明確指出,要讓專家和病人們的活動,集中在精神病院中。而以我所知道的情況,這個精神病院正在進行的,是和‘樂園’相關的研究。這一切都表明,這片廣闊的病院區域,實際就是為了掩飾某些黑暗的情況而存在的。這個精神病院的歷史風評也不是太好,每一次擴建,都會伴隨著一些慘絕人寰的事件。盡管如此,它仍舊被保存下來,雖然不斷轉手,卻也沒有半點倒閉的意思。

周邊區域的城鎮的歷史,以及鎮民們許多古怪的行為,其實都可以從精神病院的歷史中找到起源的痕跡。

這么想來,達拉斯將精神病院再一次擴充。增加了不少“自然野生”的因素,其實也不是那么難以理解了。無論是為了給私人研究打掩護,亦或者萬一出了點什么事情,要毀尸滅跡的話,這片寬敞的自然山林地帶。都是絕佳的場所。

“所以,我其實是被一群精神病人,帶回了精神病院中?”我這么說著,總覺得有點兒怪怪的。

阮黎醫生也不由得沉默了半晌,才說:“……總之,你大概是已經回答了病院里。”

“可是。病院可以讓病人隨意出入的嗎?”我追問到,“我和這五個人返回的時候,沒有看到封鎖線。”

“據我所知,這個精神病院會根據病人的不同情況,決定他們是住在更自由的地方。亦或者是更封閉的地方。”阮黎醫生很快就回答到:“如何安置病人的問題,在這里是很自由的。”

“自由得有些過份了吧?”我說。

“從研究者的立場來說,自由度高,意味著可以嘗試更多的細節,更多的可能性。現在養牛養羊,不也有集中飼養和開放式的放牧嗎?”阮黎醫生說:“假設你遭遇的這些人,真的是被放養的精神病人,那么。大概也不會是什么危險的病人。這個地方不遠就是度假區,在開發上,客人們的實際安全和安全感也是必須考慮的。”

“也就是說。留在這里的,都是一些看起來和普通人差不多,病情輕微的精神病人?”我總結到。

“是的,所以,你就安心在那里住一晚吧。”阮黎醫生說:“沒有你需要擔心的事情。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也都已經結束了。”

雖然她說。之前發生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但是。我卻沒什么真切的感受。相反,我現在又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有一種更深刻的延續,正在漸漸滲入進來,這片陰影讓這個看似相對安全的地方,也變得不那么安全起來。日常和古怪交織在一起,沒有神秘感的異常,已經開始改變味道。

三天。

我失去了三天的時間。

而敵人足以在這三天的時間中,做好再一次進攻的準備。

盡管,按理來說,倘若他們需要“樂園”,就不應該在“樂園”被試作成功之前,打斷這里的研究。但是,有五十一區的先例,誰又能肯定,他們是否有別的想法,而又是否需要將“樂園”放在第一目標上呢?即便排除我和阮黎醫生的因素,僅僅提研討會,也已經擁有足夠讓其他神秘專家行動的因素,因為,末日真理教的確就在這里。

同樣的,正因為末日真理教就在研討會之中,所以研討會內部,也一定是極度不安穩的。這個阮黎醫生觀測下的末日真理教,也正在發生結構和理念上的變化,而身為其中一員的阮黎醫生,對此一定再清楚不過了。

“其他人都還好嗎?”我問起健身教練、占卜師和三井冢夫的情況。他們和我一起親身經歷了建筑第三層的異常,他們到底是如何和阮黎醫生說的呢?在他們被救出之后,他們的認知,又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改變?

“嗯,還行。他們挺擔心你。”阮黎醫生只是這么說。

我不由得又追問到:“媽媽,你認為,他們也受到了白色克勞迪婭的影響嗎?”

阮黎醫生沉默了片刻,回答到:“他們認為自己如何并不重要。你不要忘記,他們并不是第一次出現情況了。在來到這里的路上,他們也吃了你的藥。”

“產生幻覺,就一定是白色克勞迪婭的緣故嗎?”我反問。

“關鍵在于,吃藥之后,是不是出現了效果。”阮黎醫生說:“很顯然,在他們身上,的確有一點效果,這也是我對他們抱有期待的原因,但目前來說,他們還不能完全擺脫白色克勞迪婭的影響。他們的精神狀態正在一點點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