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江柔軟地擺動身體,迅捷地打出刺拳,華麗的翻過身體,于半空用雙腿絞殺對方的咽喉。敵人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要害,在我看來,構成諾夫斯基這具人形軀殼的是大量的黑煙之臉,它沒有內臟,也沒有人類身體真正具備的要害,乃至于骨骼關節等結構,而僅僅是一個男人的形狀而已。然而,在富江的面前,本該是詭異非常的諾夫斯基,也一如普通人那般,被僅僅是快速的拳擊和腿腳重創。
富江的每一次拳腳擊打在它的身體上,都會產生與其揮動速度和聲勢截然不同的沖擊感。這種沖擊感哪怕是肉眼也能觀測到,因為,它攪動了空氣,擾亂了視線,乃至于在對其“運動”的觀測上,有著無以倫比的存在感。
沖擊從兩人的接觸面迸發,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貫穿身體,讓背后的空氣呈現明顯的扭曲。
我之前有想過,富江的攻擊還是和以前差不多,不過,就威力而言,或許這種認識是錯誤的。至少,在過去的末日幻境中,富江在前期的冒險里可沒有僅憑手腳就釋放出如此大的沖擊。如果是普通人的話,大概一擊就會斃命吧,但是,非人的諾夫斯基僅僅是狼狽而已。
“怎么了?你這個家伙,速度不是很快嗎?身體也完全沒有人類的要害吧。”富江閃過諾夫斯基的反擊,它的動作相比起富江的流暢和力量頓挫的美感,就如同小丑一樣,“可是你完全只會用人類的方式,人體受限于肌肉、神經和關節的構造,而不可能做出太多的動作,但你是可以的吧?”
雖然她這么說。我也有這么想過,但看諾夫斯基的樣子,并非是沒想到。而更像是無法做到。我回想之前它的動作,所帶給我的一些矛盾和違和。的確正如富江說的那樣,哪怕是面對我的時候,它的行動和技巧,雖然在一些效果上很詭異,但大體上卻并沒有完全擺脫“人類”的禁錮。
它仍舊是用雙腿來奔馳,用嘴巴來說話,用拳頭來揍人,能夠聽到它的呼吸聲。它的心跳,有著人形結構所擁有的一切優點和缺點。那么,為什么一定要是人形呢?為什么明明只是具備人形的輪廓,卻又必須受到人形內部構造的桎梏呢?
如果是為了交流,而采取更受認同的形象,那當然可以理解。
哪怕是人形江的存在,我也可以從自身出發,找出不少可以讓自己接受的原因,最能讓我開心的原因當然是——因為想要和我在一起,受到真江資訊的催發。所以才擁有了人形江的身份。
但是,諾夫斯基和我之間似乎并不需要這些東西。本就是以“怪物”為目標進行改造的命運之子,完全拋卻人類的形態。而成為更強大的戰斗兵器,也是可以理解的。或者說,那么做才是正常的。
然而,不僅僅是諾夫斯基,至今為止,所有我所碰到的神秘事物,大部分都盡量維持著人形的軀殼,哪怕是素體生命和死體兵夜市如此。而真正以非人的姿態呈現的,基本上只有惡魔而已。
從病院現實的角度進行解釋。當然可以認為,是因為構成這些形象的本質就來自人類。而并非完全意義上的非人。
不過,拋卻病院現實而僅以末日幻境看待這個問題。卻又讓人感到有些迷惑。
如今的諾夫斯基的意識中,還存在過去身而為人的諾夫斯基的因素嗎?和人形江一樣,受到原本的個體資訊的影響,而下意識保持著和過去一樣的形象,以及自我束縛嗎?
“說到底,你也是一個半吊子呢。”富江又是一拳,將它打了個對穿。
掛在富江手臂上,被其高高舉起,又摔在地上的諾夫斯基,沒有因為這表面看起來十分嚴重的傷勢而再起不能,它用力爬出一段距離,拉遠了和富江的距離。
“怪,怪物……”它如此說到。
“哼。”富江歪歪頭,似乎已經沒有了之前那勃發的興致,說:“從來沒有可以戰勝我的人類,所以,不變成怪物的話,就會漸漸變得無聊起來。吶,聽我說,半吊子,拋棄你還在堅持的那微不足道的東西,變成真正意義上的怪物如何?下一次再見面的話,如果還是這個樣子,就干掉你。雖然很想在這里就干掉你,但是,真正可以變成怪物的家伙……可不多呢。”
“你,你在說什么鬼話……”諾夫斯基陰沉著表情,“雖然難以想象,但是,必須承認,現在的我的確輸了,但是,你真的以為自己能殺了我?我就只有這種程度而已?”
“敗犬的叫囂。”富江不屑地輕哼一聲,完全沒有理會的意思,轉向我這邊問道:“阿川,沒事吧?”
“你覺得像是沒事的樣子嗎?江。”我吸著煙,坐在地上,從右腳到腰部一側的部分身體,已經徹底看不見了。但卻不像是被割去這一部分,進而可以看到內臟,用手去觸碰的話,那里的確凹陷一截,卻在截面處沒有太過明顯的觸感。雖然在位置上,這部分的功能應該會停止工作才對,不過,完全沒有出現內臟缺失而帶來的負面影響。
唯一的痛楚,就是從出現后就沒有停止的,一直席卷著全身神經的痛楚。
真是古怪的攻擊效果。說不定,當我只剩下一個頭顱還沒有虛化的時候,也是和現在一樣,可以思考可以說話吧?不過,一想到那樣的場景,就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倘若徹底虛化的話,是不是就意味著真正意義上的“消失”呢?
雖然諾夫斯基第一擊的效果,結合當前的環境,可以引起許多猜想,但要真正解決,依靠“找出原因,分析本質”這樣的科學邏輯是不可能做到的。最終還是需要依靠神秘的力量。
“喂,高川先生,這個富江到底是什么東西?”諾夫斯基突然向我問到。這樣的提問可不像是之前還在打生打死的敵人應該說的。
“……果然,你給我的感覺。和之前不同。”我盯著它,在它似乎有些不自在的時候,說出了心中的想法:“你是諾夫斯基?”
“我當然是諾夫斯基。”它說。
“不,我的意思是,現在你的表現,真的比之前更加貼近人類。現在的你是人類的諾夫斯基?還是名為諾夫斯基的怪物?”
諾夫斯基猛然睜大了眼睛,它的表情急劇變化,似乎被我之前的話引發了某種不可測的變化。我感到詫異。但大概是它自身出了什么問題。
它的臉開始腫脹,像是身體內部正有大量的活物,在爭先恐后地想要擠出來,而身體也開始變得浮腫,表皮浮現出大量痛苦的人臉。這些人臉只有巴掌大,剛一成形就立刻被扭曲,變成另一張人臉。一時間,諾夫斯基已經不成人形,那密密麻麻的人臉和浮腫,散發出惡心、邪惡又怪異的味道。
“嗯?看來阿川你的話有效果了。”富江的臉上略微浮現些興趣。打量著正在異變的諾夫斯基,“它不得不做出選擇。”
“選擇?什么選擇?繼續做非正常的人類還是成為徹徹底底的怪物?”我不由得問到。
富江沒有回答,但是。諾夫斯基的異變產生的影響已經在我的身上體現出來了。不過,這種影響暫時對我來說,還是一個好事。在自我檢測的影像中,占據了身體描線的虛線正漸漸被補成實線,那已經消失了的身體部分,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長出來。不過,壞消息或許也是由諾夫斯基的異變帶來的。
這個因為富江的闖入而破損的降維環境正在急速崩潰。
諾夫斯基的劇烈反應完全沒有停止的意思,它抱著頭,跪倒在地上。張開嘴巴像是在慘叫,卻完全沒有發出聲音。它的頭罩也已經被扯了下來,因為腫脹而凸起的眼球。就如同死魚的眼睛一樣。它維持著這個痛苦的姿勢,仿佛化作了雕像,只剩下大量人臉在它的肌膚上輪換顯現。
“我可不覺得,只是我的一句話就能做到這種事情。”我有些謹慎地說,對于這種完全不了解前因后果的變化,還是少出現點為妙。雖然暫時來說,緩解了之前的壓力,但是,誰也說不清,變化后的諾夫斯基會在之后的事情中帶來多大的影響。
同時,我也從不奢望,這樣一個敵人,會突然如故事中那般“恍然醒悟后成為朋友,加入隊伍”。如果可以干掉它,我會毫不猶豫地趁這個機會去那么做,只是,諾夫斯基的根本并不是這具身體,真正關系到它整個生命和存在的本質,仍舊在五十一區的中繼器里。要理解這一點,是相當簡單的。
既然已經成為中繼器的一部分,當然不可能完全脫離中繼器。
一如中繼器控制核心的瑪索借助這個中繼器世界的瑪索進行降臨,與其融為一體,可想而知,諾夫斯基的情況大致也是選擇了這個中繼器世界的某個人作為載體。畢竟,五十一區雖然同時利用末日真理教和網絡球,形成雙邊關系,但僅以神秘而言,仍舊和兩者有一定的差距,這種差距也一定會反映到中繼器本身。
五十一區打算和末日真理教一樣,開發出自身的神秘力量體系。但哪怕是諾夫斯基,大概也只能算是實驗產物吧,其本身就有太多的不穩定因素。如今諾夫斯基的異變,似乎更證明了這一點。
如果對手不是我,而是富江,乃至于如今仍舊藏身于半島精神病院的瑪索,諾夫斯基的失敗似乎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雖然在可以發揮出來的力量上有差距,經驗也有所不如,但是本質上,諾夫斯基仍舊是中繼器的一部分,哪怕將眼前的它燒成灰燼,也是不可能真正意義上干掉他的。
盡管富江擁有“江”的諸多特質,但是,以我的直覺,事情的發展,也絕對不會是“富江在這里殺死了命運之子”。從一開始,我就沒指望過出現這種事。富江擊退諾夫斯基的行為,也有可能會觸發涉發“命運之子”的變化,而導致事情如此發展的自己,進一步成為末日進程的一部分,也完全在我的考量中。
不管眼前的結果有多么詭異,所透露出來的信息量又何等巨大,對我來說,都是一種預想之中的結束。
問題依舊有很多,同樣無法完全得到解答。只有猜測,沒有更多的證據。但是,僅僅就戰斗的結果來說——
“足夠了。”我對富江說:“這一次,我們贏了,這就是全部。”
是的,已經足夠了,正如富江說的,戰斗是很簡單的事情,不要去在意現在的勝利對未來的影響。富江盯著我,肆意的表情漸漸變得內斂,變得溫和下來。她走上來,對我伸出手,將右腿還在恢復中的我從地上拉起來。
“戰斗從來只有兩種結果,而現在輸了的話,哪怕未來會贏,也會失去很多東西吧。”她這么對我說,“因為現在輸了,所以未來才會贏——這樣的話,是弱者才會相信的。阿川,你很強,你可以變得更強。”
我沉默一笑。其實,富江之前的話,比如今的大道理更加讓人在意。
“江,你期望他變成完全意義的怪物,是嗎?”我看向腫脹得已經不成人形,仿佛隨時都有可能爆炸的諾夫斯基,開口問到。
“這個嘛……我只是覺得無聊罷了。”富江無所謂地說:“我太強了,如果他變成怪物的話,或許會有趣一些吧。”
啊,只是為了有趣一些嗎?我這么想著。與此同時,天空開裂,四周的景致一陣混亂,我只覺得自己好似鉆出了一個小小的盒子,而這個盒子的體積甚至小無法形容。出現在我的腦海中的運動觀測影像,霎時間變得無比紊亂,下一刻就好似短路了一般,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
劇烈的痛楚,在灼燒著我的大腦。
真是熟悉的感覺。我這么想著,順手擦了一下鼻端。果然,過負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