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制級末日癥候

1411 妄夢與現實的狹縫

從病院中的高塔向下眺望,方圓幾海里的景色給人一種開闊的美感,然而,此時此刻,在阮黎醫生的心中,卻沒有感受這份美感的閑暇。她站在窗臺邊,心中所想的卻全都是實驗。這些天來,她數次做了相似內容的夢境。夢的具體內容,她在醒來之后就已經記不得了,但大體有一種“夢的內容是連貫的,宛如電視劇一般”的感受,而且,夢中似乎還存在另一個自己所在意的人——那個已經死去的男孩。

高川……

是因為這段時間的壓力太大,投入的精力過多,而導致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阮黎醫生這么想,但實際,她并不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說法。不過,要說完全反對,也不符合她的風格,只是,以通俗的方式來解釋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理論,在她的研究理論中其實是有很大錯誤的。

阮黎醫生是一名心理學專家,受雇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島嶼上,研究一種名為“末日癥候群”的古怪病情給病人帶來的心理影響。當然,用語言來描述,似乎在島上病院的生活十分平實,但實際所要面對的困難和危險,遠遠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那并非是苛刻的外在自然環境帶給人們苦難,而是因為,自己正在研究的東西,已經伴隨著研究過程,而逐漸上演的那些事情,都讓人感受到一種看不見,但卻如同絞索般逐漸勒緊的壓力。

最初,阮黎醫生帶著很強烈的進取心才來到這個島上,但現在,阮黎醫生早就不覺得,是“進取心”這樣的東西在推動自己的腳步了。島內的爾虞我詐暫且不提,島內的研究項目也理所當然吸引來窺探的視線,負責項目的成員在能力上的出眾,內心卻不齊整,然而,相比起面對那怪異又可怕的。名為“病毒”的東西,這些復雜的人心逐漸引導的局勢,卻又顯得不那么難以接受了。

然而,也正因為人的心理和行動開始給人一種“無關輕重”的感覺。反而愈加顯得“病毒”帶來的威脅更讓人覺得恐怖。

如今,幾乎病院里的每一個人,無論他或她,無論是為誰效力,無論是打著怎樣的算盤。再愚鈍也好,也不可能再忽略病院中彌漫的恐慌。

在這段時間里,有許多幾乎是改變了每個人心中觀念的事情發生了,雖然因為情況太過復雜,而沒有多少人可以在心中整理出一個清晰的輪廓,但是,太多的預兆,讓人產生不詳的預感。就如同地震的時候,老鼠和蟑螂都會一窩蜂跑出來一樣。即將發生的事情,讓人們的敏感。就如同老鼠和蟑螂一樣敏銳。

因為,那是針對“人”本身而發生的壞事。

阮黎醫生也無法用語言去描述,整個事態的全貌,但是,自己的導師霍克醫生的死亡,以及死亡前后所留下的一些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遺產”,都足以讓阮黎醫生比其他人更加能夠把握到,那股厄運襲來的氣息。

阮黎醫生的導師是霍克醫生,然而,兩者在專家領域所關注的細節部分存在不同。因此,兩人不在一起共事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直到進入島上之后,阮黎醫生也保留著霍克醫生的學生的身份,擔任和霍克醫生不同的職務。對病人來說,只是一個純粹的心理理療師,然后,更進一步的說法,是特殊實驗體“高川”的主治心理醫生。

然而,在霍克醫生死亡之前。阮黎醫生都沒有插手關于理療藥物的研究,而僅僅是使用成品的藥物,觀察后提供意見反饋,日常進行對“高川”的心理判斷和診療等等,沒太多研究性質的工作。

當然,阮黎醫生在私下,也會總結自己的工作經驗,開展一些涉及自身臨試驗經驗理論的研究,不過,因為沒有太多的支持,所以,只是極小規模的試驗而已。

這一切,在霍克醫生的死訊傳來的前后一小段時間里,就有了決定性的改變。

先是自己在許多復雜因素的驅使下,不得不加入病院內部的潛伏者團隊,讓自身的研究待遇有了跨越式的提高。

之后,病院承認的正式官方團隊,由安德醫生所率領的一線研究團隊,決定將霍克醫生生前所肩負的職責轉交過來,讓自己在整個病院的研究員中也算是肩負重擔。

正式的身份和隱藏的身份,都是如此沉重,如果僅僅如此,阮黎醫生仍舊相信,憑借自己的毅力,完全可以度過難關。

然而,最關鍵的一點,差一點摧毀她的信心。

阮黎醫生發現自己患上了末日癥候群。

是的,一如自己的導師那樣,一如她所見過的那些病人一樣,自己感染了“病毒”,患上了相同的絕癥。

末日癥候群所帶給病人的絕望,和號稱現有絕癥的癌癥和艾滋病相比,是后者望塵莫及的,越是對“病毒”進行研究,越是和這些末日癥候群患者朝夕相處,觀察他們的病態,就越是對這種絕望和恐怖刻骨銘心。

其實,根據己方對現有患者的調查,結論是“理論上整個世界沒有誰可以徹底不受到‘病毒’的干擾”。然而,就過去而言,沒有感染“病毒”,沒有觸發末日癥候群的人,占據絕大多數,這也是讓人感到心安的事實。

可是,萬一輪到自己頭上,就沒有這種茍且的心情了。

阮黎醫生在確定自己感染了“病毒”,成為末日癥候群患者的一員后,心中的情緒之復雜難以描述,不過,如今的她已經稍微調整好了心態。這還要歸功于她的導師霍克醫生,在死前留下的遺產中,保存了幾分最新的試驗性藥劑。作為在職務上,霍克醫生的繼任者,阮黎醫生有資格保存并使用這份遺產。

阮黎醫生在給自己注射了藥劑之后,身體的變化所帶來的刺激感已經被大幅度削弱,然而,她仍舊免不了去懷疑,這或許只是“麻痹”給人帶來的錯覺,而并非藥效真的有用。

這些天來所做的那些夢。讓她不得不產生聯想。

即便如此,阮黎醫生也沒有放棄職務,離開這個孤島病院的想法,這不是完全基于“根治病毒。造福人類”這樣大公無私的想法,而是更加復雜的,充滿了個人欲求,經過反復思考所得出的結論。

做一件事,并非是出于一個目的。而是為了同時達成多個目的,包括善意和惡意,在這個前提下,去選擇自己的道路——這是阮黎醫生的真實寫照,她也一直都在貫徹。

如今的不安,大概是因為自己開始動搖了吧?阮黎醫生這么想。起因是昨天傍晚,已經成為研究團隊高層的她得到了病院中大多數人都無法得知的情報。那是一份關于病院中的病死人數和病院外的世界范圍內,因為類似末日癥候群的病況而死亡的人數,以及根據人數增加所做出來的報表和一些探討性的結論。

內容很復雜,但歸結成一句話。那就是“末日癥候群正在全世界蔓延,“病毒”的活性化正導致世界末日的到來,至少也是人類末日的到來”這樣從情緒感性來說,顯得荒誕無稽的說法。

哪怕是阮黎醫生自認理性,切身嘗到了“病毒”的可怕,也從未想過“世界末日”的到來。而且,是以這種方式,在這么突然的時間點。當自己還在研究“病毒”,付出了近乎一切的努力,然后。在得出結論之前,世界就要滅亡了?

阮黎醫生審視著這份情報相關的數據報表和推論過程,試圖找到反駁的地方——其實,只要不去承認。站在反方去辯駁的話,這份報告中的確有許多漏洞——可是,這么做之后的幾個小時過去,她突然生出這樣一個念頭:去用言辭和理論反駁報告的結論,去攻擊那些漏洞,又有什么意義?

自己這些人。大概就是全世界中,對“病毒”最為了解的一群人了。然而,我們也仍舊始終未能找到根治末日癥候群的方法。我們在這里,說“世界末日不會到來”,他們在那邊,說“世界末日已經到來”,這些言語,都是無力的,沒有足夠的佐證的。

當事實成真時,誰對誰錯,自然一目了然。然而,到了那個時候,倘若真的是世界末日,自己這些人可以拿出應對的方法嗎?

不能,至少現在,根本無法做到。

這樣的困境,才是身為研究人員的自己等人,最需要迫切解決的問題,也是根本問題所在。

可是自己的身體,可以撐到那個時候嗎?阮黎醫生心中五味陳雜。

即便如此,她的理性和行動,沒有受到這種復雜情緒的干擾,一絲不茍地,去完成研究計劃的每一個細節。

她仔細研究了霍克醫生留下的成果和推論的手稿,一點點將霍克醫生想要做,但未能完成的試驗項目進行再構成。新的試驗在舊的試驗理論上成立,這是阮黎醫生目前最核心的工作。最終,這個研究項目的代號,仍舊維持著霍克醫生當初所起的名字“至深之夜”。

在這個試驗中,嘗試利用藥物對特殊的末日癥候群患者——名為“高川復制體”,但并非克隆產物,而只是在究“病毒”共性侵蝕試驗下的副產物的試驗樣本——進行基因等級的刺激。過去,也有過用藥物刺激病人,從生理上干涉其心理的試驗,不過,這一次的試驗對象和試驗藥物,都是特別的。正因為普遍性的樣本,無法得到關鍵性的東西,所以,才試圖從特殊的樣本身上,找到讓其成為“特殊”的某種東西。

霍克醫生也好,繼承了霍克醫生的阮黎醫生也好,都不確定,那到底是怎樣的東西,但卻同樣肯定,那東西肯定和“病毒”有著更深層次的聯系。對其進行捕捉和研究,就能夠更加接近“病毒”的真相。而且,哪怕失敗了,這種從未進行過的,對特殊目標的深層次刺激,也一定會帶來新思維。

這是理論上,只要做了就會有所收獲的試驗。過去沒有做,是因為條件不滿足,如今條件滿足了,霍克醫生卻已經逝去。

身為繼任者的阮黎醫生,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人,都必須全力推進這個項目。

然后,現在,萬事俱備,只剩下等待。

為病人注射了藥物之后,就必須觀察病人的反應。而其體內的各種生理變化,都將被記錄成數據,包括情緒感受所導致的思維波形的變化,也會以直觀的數據表達。研究數據,從中找出突破口,再針對性進行試驗,如此反復,直到徹底掌握所欲的秘密。

阮黎醫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對高川復制體來說,這是十分殘忍而痛苦的事情,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如今所有人,都必須面對這樣一種可能:要么戰勝“病毒”,要么所有人都要死。

如今,已經不是可以從人道主義出發,悠哉享受研究樂趣的時候了,而是在和時間賽跑,和死神掙命。

至今為止,誰都沒有觀測到“病毒”的正體,誰都沒能通過理論去描述完整的“病毒”,但是,“病毒”對世界的影響,已經比過去都更為強烈地體現出來了。誰都不敢保證,“病毒”會自己消失,再一次回到不活躍的狀態,可以有足夠充分的時間,任憑人類研究再研究。

相反,“病毒”的活躍,已經讓病院內部的每個人,都切身體會到,自己在和一種未知的東西搏斗,而“未知”本身,就是最讓人恐怖的地方,也是讓人覺得自己難以取得最后勝利的原因。對科學家來說,將“未知”變成“已知”加以征服,是最佳的答案,然而,倘若不存在這個時間和機會,就被“未知”摧毀了呢?這恐怕就是科學家所必須面對的最大恐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