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醫生對她的朋友格斯的信任是我無法理解的,也許我可以將心比心,用自己對所愛之人的情感做類比,但放在這個尚未謀面的格斯身上,就很難有這種情感。阮黎醫生對格斯的信任,似乎正是她察覺到某種異常的基礎。
“為什么違背約定就會死?媽媽,你對他做了什么?”我不由得問到。
“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他曾經這么說過,而我相信他。”阮黎醫生定了定神,對我解釋到:“格斯在發現這條地下河的時候,遭遇了一些事情,他沒有告訴我是什么事情,只是對我說過,倘若我決定從這條地下河離開,他會為我做好準備,而只要我們沒有和他匯合,他就不會進入地下河,一旦違背這個約定,他就會死亡。”
“聽起來很玄乎。媽媽,你相信他?”我說。
“是的,他是個值得信任的人。”阮黎醫生說:“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那么說,但一定有我不了解的原因。既然他這么說,我就會相信他。”
我還真的沒想到,阮黎醫生在研討會里竟然有這么一個無比信任的好朋友。
阮黎醫生說格斯不會獨自進入地下河,一旦違反這個約定,就會在進入之前死去。阮黎醫生不是神秘專家,我也不覺得她會在這位朋友格斯身上做了什么手腳,那么,格斯為什么會死?是他自身出了問題,還是他信守承諾到了會用性命維護這個約定的地步?
我也有過用生命去維護某些事物的經歷,也理解世界上一定存在這種人,可是我不了解格斯,甚至沒有親眼見過他,因此,我無法想象他是這樣的人。
我對阮黎醫生的說法只能保持沉默,因為,阮黎醫生的這種信任在我看來也是十分異常的。而且,我對那位格斯朋友的信心。也絕對沒有阮黎醫生這么強烈。
“格斯已經死了。”阮黎醫生撫摸著這個記號,她突然站起來,對我說:“我們挖開這里。”
我對她的決定很詫異,覺得這是很突然的決定。但是,阮黎醫生的行動之果斷,讓我覺得沒辦法打消她的想法,只能湊上前幫忙。我們找來樹枝和長形的石塊,將刻有印記的石塊撬開。然后將下面松軟的濕泥挖走。才挖了沒幾下,下方的濕泥猛然塌陷下去,就仿佛在更下方還有一個巨大的空洞。
“不要挖了!快離開這里!”我對她喊道,因為連鎖判定已經感受到了下方的活動是何等劇烈。
濕泥的崩潰十分迅速,連鎖的坍塌連我們所站之處也出現了明顯的裂痕,我連忙拉著阮黎醫生跑開,前腳剛動,河岸的坍塌就追著后腳開始了。
我抓住阮黎醫生一口氣沖出五十米外,整個地下河道的震動才逐漸平息下來。回頭一看,地下只有一個幽深的大洞。用手電筒照去也看不到底部。黑暗有一種極為清晰的流動感,我和阮黎醫生面面相覷。我在第一時間想起第二次入水之前溢出的那些黑暗之絲,大致阮黎醫生也想到了同樣的場景。這股震動來得快也去得快,其劇烈的程度甚至讓我覺得這一段的地洞要塌方,然而,這條河道僅僅是被深邃的大洞攔腰斬斷,河水泂泂注入洞中,形成一條長長的瀑布。
我們所在的這一邊,和來時的那一邊,被徹底隔絕開來。但是,我們這邊河道中的水位并沒有下降,流向也沒有改變。我和阮黎醫生走到大洞的周邊,感受地下河的流動。雖然我們這一側的洞壁上是沒有水的,可河水的流動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有水從洞下方涌上來,沿著河道繼續向前奔流。
真是太古怪了,就連阮黎醫生也直皺眉,完全無法用自己的科學知識得出一個慎密而邏輯的結論。
“不是幻覺。”阮黎醫生把手從河水中拿出來。她最初似乎以為,看到這樣不可思議的場景,是因為自己的精神被白色克勞迪婭侵蝕的緣故,但現在她自己就否定了這一點。
對我來說,這就是“神秘”的體現,但這個理由對阮黎醫生說不通,所以我說:“是空間的問題?”
空間的問題,可以是“神秘”造就的,也可以是“科學”造就的。眼前不可思議的場景,僅僅是一種現象而已,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解釋,不過,對阮黎醫生來說,大概是“某種遵循自然科學的現象”比較符合心意。
不過,阮黎醫生并沒有追究這一點。我十分清楚,她從來都不會在除了心理學和生物學之外的科學之外多下功夫,這種專一也是她在自己專研的科學領域內取得非凡成就的原因之一。就像是現在,用大而空的“空間轉換”之類的說辭去描述眼前的情況,是她的常識,但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科學性的空間理論,則不在她的關注范圍內。
“這或許就是格斯正在這里做記號的原因。”阮黎醫生說。
這個結論太過輕巧,但我也無話可說。格斯為什么會在這里做記號,這個記號到底是想要告訴我們什么,亦或者是想要隱瞞或欺騙,都不是我們現在可以理解的。在格斯留下的記號處挖掘,結果觸發了某種機關,繼而出現這個大洞,再怎么想,也絕非是偶然的情況。
“我們沒辦法下去。”我對阮黎醫生說。不過,這是謊言,依靠速掠超能,我自信可以嘗試探索下方,但又何必那么做呢?我們之所以來到這里,是為了沿著地下河一直向前,以圖跨越半島和內地的邊境。我們的前路還沒有被這場事故斬斷,倘若我們還在這個大洞的另一邊,當然就只能選擇進入洞內,亦或者走回頭路。然而,現在的情況是,我們的退路已經被斬斷,必須一直向前才行。
最壞的情況,當然是前方為死路,然后我們進退不得,必須另想辦法脫離這條地下河。
“我們走吧,媽媽。”我將阮黎醫生拉起來。她看起來很想要解開格斯身上的謎團。這個大洞就好似一個誘人深入的謎題。流動的黑暗下,也不知道有怎樣稀奇古怪的東西,亦或者浩大壯麗的場景。黑暗的另一邊是未知,讓人恐懼。也讓人充滿了想象。未知讓人卻步,而想象則讓人垂涎。
我拉著阮黎醫生繼續向前走,我可以感受到她的腳步有些猶豫不決,但在我的強硬下,最終還是遠離了大洞。我走得很快。也許在阮黎醫生的感覺中,我就像是一個恐懼的孩子,想要逃離那個未知吧。
蜿蜒的河道并不是筆直的,地下的黑暗,讓視野范圍受到極大的限制,所以才有一種自己一直在向前走的錯覺。實際上,當我們離開了三十米外,再向后看的時候,就只能隱約看到大洞的輪廓,而這種隱約。才是肉眼所視之物留在腦海中的錯覺而已。我們并沒有真的“看到”,而僅僅是它留在那里的印象。
又向前走了五十米,阮黎醫生的腳步終于輕快起來,大概是遠離那個大洞,讓她搖擺的內心終于做出決定。我這才有些安心,一路上有太多古怪的東西,盡管行程不算曲折,但卻讓人覺得敵人潛伏其中,不知道對方在做如何想法,竟然遲遲不對我們發動襲擊。
這種敵意環繞下的曖昧。就像是在瓷罐邊輕輕敲打,聆聽聲音,以這樣的方式來檢測某些重要的細節,讓人覺得。對方正在利用這些細節方面的情報做著某些準備,而正因為不知道對方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才讓人感到不安。
紅衣女郎,大量的肉眼無法看到的人形,格斯記號處出現的大空洞,這種種異常就如同一個拼圖的碎片。有一只無形的手正在將這些碎片一一拼接。如果說,剛來的時候,我覺得阮黎醫生的逃亡計劃還有三層的機會,現在則覺得只剩下一層了。敵人在這里所做的準備,看起來要比阮黎醫生所做的更加充分。
我開始覺得,選擇地下河做為突破口,并不比選擇從地面上突破更來得輕易。
阮黎醫生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臉色一直十分凝重。
又走了很長時間,我們才選擇了一處干燥隱蔽的地方扎營。從計時器的時間來看,很快就又過去一天,自從躲開了那個大洞,我們之后的行程都很安穩。不過,地下河的路程是如此漫長而黑暗,隨著時間的流逝,心理上的壓力也在與日俱增。我和阮黎醫生又檢查了一下攜帶的水和食物,決定利用地下河的生態系統自給自足,不過,這里的動植物是如此的稀罕,以至于阮黎醫生也難以分辨到底哪些東西可以吃,哪些不可以。
我一如既往生了火,將采摘和捕獵來的食材扔到炙烤得滾燙的石頭上。阮黎醫生從行李箱中拿出一個插滿標簽的筆記本看起來。這是她利用研討會的設備做過的各種實驗所采集下來的數據,我是看不懂的,但卻明白阮黎醫生想做什么。她打算整理我服用樂園后的相關數據,進一步對“樂園”進行量產化的設計。
這個中繼器世界越來越貼近末日幻境的情況,而我有一種自己正參與到演變歷史的細節中的感覺。不過,在這個中繼器世界變成另一個末日幻境之前就會被摧毀吧。
等食物弄好,我每一樣都搶過吃了,過了十分鐘才讓阮黎醫生下口。阮黎醫生打算有反抗的意思,但我現在可以毫無顧慮的,用自己的身體素質去壓制她。阮黎醫生只能露出苦笑,但對我來說,這個表情可比痛苦的表情更好。
“如果我們走的是格斯計算出來的路線,那么我們會在三天后離開半島。”阮黎醫生皺著眉頭,吃著形狀古怪的魚類制成的烤魚,我十分清楚它的口感有多惡心,“往最好的方向想,我們已經走過了一半的路程。”
我十分清楚,這種話只是一種調節心理壓力用的安慰而已。我沒有那么脆弱,反而覺得阮黎醫生更需要這種話術來調節自己。她只是一個普通人,雖然過去也遇到過許多風浪,但大體都不會如這次那么驚心動魄吧。在我和其他神秘專家戰斗的時候,她也在和許多聰明人勾心斗角,相互利用地完成實驗后,還要找尋退路。就和我對抗多個神秘組織一樣,她也是僅以少數的資本來對抗整整一個研討會。
但是,既然堅持和眾人相沖突的理念,那么變成這樣的境況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在地下河里分不清白天黑夜,阮黎醫生覺得疲倦了,就用毯子卷起身體躺在篝火邊。我睡不著,也不能睡,阮黎醫生是普通人,還是女人,身體素質根本就不足以支撐守夜的任務。我從行李箱里找到了最喜歡的駱駝牌香煙,抽出一根,撥弄著篝火,點燃了,靜靜地抽著。連鎖判定一直展開,監控著方圓五十米內的動靜。
不知不覺,我感受到一種既視感,就像是過去的某個時刻,自己也像這般,在漆黑的夜里守護著某人,安靜地抽煙。哪怕是在不同的地方,平時也不覺得怎樣,但在此時此刻,仿佛連呼吸、心跳和氣味,都變得似曾相識。
火光跳動,火焰中似乎流轉著一幕幕場景,看不清卻有隱約的錯覺,讓我不知不覺就沉浸其中。但我什么都沒有想,心中是如此的平靜。
在這片寧靜中,突然有什么東西跳動了一下,就像是樹葉飄落平靜的湖面,也會泛起漣漪。我猛然警醒,將已經燒完一大半的香煙扔進篝火中。這個動靜是連鎖判定感受到的,是外來的東西,在連鎖判定將其勾勒出來前就消失了。那當然不是普通的地下生物。
突然,有一種惡寒從空氣中滋生,阮黎醫生發出夢囈的聲音,表情有些痛苦,裹在毯子里的身體蜷曲起來,像是做了噩夢。我上前抓住她的手,她沒有如之前那般警醒過來,反而像是在噩夢中越陷越深。然后,她仿佛下意識般,也用力抓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