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猜測漆黑鴉騎士的本質是什么,但我無法去證明,倘若它是高川所不了解的自己的那一部分,那么,我此時也不可能真正去了解它。但是,既它是高川的一部分,也必然和我有著某種深邃的聯系,這種聯系可能因為各種緣故,例如這個末日幻境的映射,例如異化右江的手段,例如“病毒”所導致的病態惡化等等,從而變得如同隔離,變成看上去像是和我截然不同的存在,但是,我更相信,我們之間的那一座橋梁一定沒有被徹底切斷。哪怕,此時在病院現實中的高川身體,已經徹底崩潰成了lcl。
形體崩潰,存在性差異,人格分裂,精神錯亂等等原因,讓“高川”變成了多個,然而,倘若意志的存在擁有其道理,而高川從過去到現在,都在絕望中,始終沒有放棄那個初衷,那么,這份信念,這份理想,這份意志,這份從絕望和痛苦中迸發的力量,也一定存在于它,他和我的體內,支撐著那個看起來搖搖欲墜的橋梁。
我要相信的,不僅僅是我自己,我也相信著其他的高川,不僅僅是身在倫敦的義體高川,還有成為了末日代理人的卡門,以及由我的神秘性割裂出來的電子惡魔夜鴉夸克,乃至于眼前這個由夜鴉夸克和卡門融合而成的鴉騎士。
我堅信,無論我,他或它是人或不是人,都有這么一個屬于高川的靈魂,有這么一股意氣存在于我們的靈魂深處,而倘若我們終將成為一體,那么。這個靈魂,這份意氣就是將我們統合起來的樞紐。
我已經不去思考到底誰為主次的問題,也不去思考誰和誰的計劃,所有讓我、他和它產生差別的因素,在我將手指插入眼眶的時候。就已經拋棄了。無比的痛苦沿著神經向上竄動,讓我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左眼在抽搐,仿佛就是“江”的雀躍。那柔軟、彈性而光滑的觸感,在我的指尖觸摸眼球的時候,就像是在觸摸著某種鮮活的東西,而不再是眼球。我的左眼失去視力。如同帷幕落下,視野在某一刻斷裂,只剩下一半。然而,那失去的一半,寄托著我的意志。我的愿望,我的內心,我的痛苦和蒼白。
我只覺得自己正在墜落深淵,下一刻又仿佛被一股力量推起來,越是上升,就越是痛苦。我看到幻覺,可我已經無法思考,那幻覺到底是什么樣子。耳邊傳來時而沉重。時而尖銳的聲音,就好似尖銳的指甲在腦髓上劃過。
我感受到視覺神經崩斷,仿佛聽到了崩斷的聲音。
在這一切痛苦和折磨中。時間仿佛已經停止,鴉騎士維持著一個反擊的姿勢定格在眼前。我突然這么想到,這一切景象并非是因為我的速掠已經徹底超越了它的速掠,而僅僅是因為我的意志,正在這個意識態的世界中傳遞。
在這一刻,仿佛除了我之外并沒有任何變化。但其實它是在變動的。
因為我們身處在一個繁復而龐大的圖案中,而我感覺到。這幅圖案在我的痛苦于神經中傳遞時,都在一個無法直接觀測到的范圍內劇烈變化著。這究竟是一種錯覺。還是真有其事,我已經不在乎了。無論這個圖案到底暗示著什么,我也不再去思考。
所有的想法和情感,在此時此刻都凝聚在一點:我要將這左眼挖出來,利用“江”的力量,將我這一生的思想、情感和意志,以及對“高川”這個身份的認可和自豪,傳遞給眼前的鴉騎士。我和它,將要以這顆左眼為橋梁,最終成為一個。
不以誰為主導,也不以誰為主次,我們都是“高川”,只要有這一個共同點,就已經足夠。
在病院現實里,我能在臨時前,將自己的一切托付給下一個高川,我也可以在這里,將這份意志傳遞給嶄新的高川。也許,那已經不是我,但是,只要是“高川”就足夠了。
高川也許不僅僅是我,但是,我就是高川!
我的身體在顫抖,卻讓我無法分清,到底是因為痛苦,還是因為那份記憶太過深刻。手指越是向內摳,將左眼球一點點挖出來,那牽扯神經的痛楚和恐怖,就仿佛將我再度置身于那一夜。我仿佛看到了幻覺,真江就在我的身邊,撫摸著我臉,凝視著我的雙眼,對我述說無法傾聽的話語。
我大叫一聲,將左眼摘下來。它在我的手中跳動,哪怕離開了身體,也仿佛是可以獨立存在,擁有獨立意識的活物。那濕潤而活潑的觸感,就仿佛“江”一直在注視著我,它在我的手心滾動,瞳孔對準了我,讓我可以看到那深邃的黑色眼仁中,自己淌滿鮮血的臉。
下一刻,漆黑的鴉騎士狠狠地給了我一個頭槌,我在暈眩中憋著一口氣,在它抬起頭的時候,將這顆左眼硬生生壓在了那張仿佛面具的臉上,左眼的位置。猛然間,更多的鮮血,一下子就從我空洞的左眼中噴出來,灑了它一頭臉,這股出血量讓我以為,自己體內所有的血,都在這一下全都噴了個干凈。
那顆左眼就仿佛有了生長的土壤,耷拉著的殘破神經就似觸手般,一點點鉆入堅硬的面具下。
一直都沒有半點反應的漆黑鴉騎士似乎有了“痛苦”這一感覺,也仿佛第一次品嘗到痛苦而反應更為劇烈。它抱著臉,踉蹌后退,就像是要將這顆左眼摘下來,然而,當它的手觸碰到這顆左眼時,手臂的姿態就變得怪異,仿佛斷了線的木偶手臂,一下子耷拉下來。
我按著空洞的左眼,仍舊止不住噴涌的鮮血。我帶著刺穿胸膛的長刀,跌倒在一片血泊中。這血的觸感,是如此的熟悉而懷念,濃稠得就如同瀝青。我用力拔出長刀。盡其余力扔到一旁,就大字攤開,躺在這片濃稠的血泊中。這幾個小小的動作,就好似消耗了全部的力氣,再也不想開口說半句話。
眼前的鴉騎士身體扭曲。就仿佛在暗示它心中的扭曲,本來它所有的動作和姿態,都被那堅硬而冰冷的鎧甲遮擋著,就仿佛是一臺無心的殺人機器,但是,在這一刻。這份扭曲卻讓我明白,它的確是有心的。因為有自己的心,所以在他人的心進入時,才會產生干擾,才會變得扭曲。
我和它的差異。更大于我和當下末日幻境中義體化高川的差異,所以這份扭曲自然而然就會更加明顯。沒有其他的外力,漆黑鴉騎士的手臂就這么折斷,緊接著是腳仿佛被扭了好幾圈。它一下子摔倒在地上,頸脖和身軀七扭八歪,那張面具也開始龜裂,眼球就好似要深入這張面具之前,嵌入它的面孔中。而在龜裂的面具之下,那張臉又是什么樣子?我看不到,連鎖判定也無法觀測。在那面具的裂縫之下,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仿佛唯一的實在的器官,就只有那顆不斷鉆入的眼球。
這顆左眼越是向下嵌入,就越是發紅,當我連球體都看不到的時候。就只剩下一顆紅光。而漆黑的鴉騎士就以這幅被扭壞,被砸斷的姿勢。腦袋彎折成一個人類所不可能做到的姿勢,死死地盯著我。
我不知道它倘若有心的話。究竟會想什么。或許是排斥,或許是憤怒,會不會想著“我不要成為你”這么無聊的事情?會不會否定自己身為“高川”的一部分,而堅持認為自己就只是自己?故事中總是有這些充滿哲理的思考,也許它也會思考,但我已經不思考了。
我只是靜靜坐著,仿佛所有的氣力和生命,都伴隨著從空洞眼眶中泂泂流出的濃稠血液,被一點點地抽干。我躺在血泊中,這濃稠的血積疊起來,在向外流淌之前,就已經堆到了我的腰際。我漸漸感覺不到下半身的力量,就像是雙腳已經被這片濃稠的血泊溶解。我向后躺下,隨著胸膛也被血泊淹沒,我的心中反而沒有半點恐懼。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就仿佛在一片溫暖而散發著淡淡味道的懷抱中,一點點地沉溺,只覺得,或許這個沉溺的盡頭,就是自己的死亡。
我無法肯定自己的選擇和做法是否正確,也不清楚有沒有人觀測到這里的變化,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沒有任何遺憾。在極端的遭遇,和究極的探尋中,我沒有找到任何答案,可是,這份遭遇、探尋和選擇,卻就好似答案本身。我已經竭盡全力,也不覺得,倘若人生可以重來,自己還能做得更好。我深深感受到,我一直要面對的這些問題,從來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正確和錯誤,而我的選擇,也從來沒有好和壞的差別。
“僅僅是……一個選擇罷了。”我自言自語,又覺得,自己其實是在對什么人說話。是對誰說呢,或許是“江”?是真江、富江、左江?是在“江”之下的任何形態?亦或者是“病毒”,是咲夜、八景、瑪索、系色和桃樂絲?
最終,我雖然仍舊覺得自己是愚笨的,死去活來,經歷了這么多事情,思考了那么久,到頭來卻仍舊無法追根究底地弄清楚一切。但是,我覺得自己可以坦然面對這一切了。無論思考還是不思考,也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的推著自己,抵抗著那些心理和生理上的矛盾和苦難,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沒有一刻懈怠。
我躺在血泊中,漸漸被這濃稠的鮮血淹沒,在視野徹底被覆蓋前,連鎖判定首先失去了觀測的景象,然后是包圍著我們的,繁復而宏偉的魔法陣,仿佛綻放著更廣,變得無比的耀眼。我聽到嘩啦啦的流淌聲,就好似溪水上漲,越過石面,向四面八方流淌開去,我聽到更遠處的異動,那像是在掙扎,但又迅速沒了聲息。我聽到了泄洪般的轟鳴,聽到了飛流直下的撞擊,聽到了齒輪在旋轉,聽到了許許多多人的呢喃,我覺得,這一切,只是那些真正發生的資訊變化,流入大腦,卻無法被理解,只能用一種形象的方式表現出來,從而產生的幻覺。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發生著。
但我已經不去思考,也不去猜測。
我只知道,自己倘若還能觀測,也必然只是觀測到表面,而本質就存在于我的內心中,無法述說。
我已經失去了頸脖以下的任何知覺,然后從嘴、鼻子、耳朵和眼睛的順序,失去五官的感知,在被這片溫暖包圍的同時,有一個聲音,發自我的心底:
“我……將再一次死去……”
下一刻,黑暗將我籠罩。
又下一刻,仿佛只是睡醒了一半。我突然覺得,自己是恍惚的,而這個念頭產生的時候,卻又讓我覺得自己又清醒了不少。當我感覺到身體,感覺到對身體的支配時,我下意識睜開眼睛。然后,確確實實映入眼簾的一切,都讓我猛然意識到,自己沒有死亡。
確切來說,那死亡的感覺是如此的真實,但就好似在越過死亡線的瞬間,卻發現死亡線的另一邊并非是地獄,而是活著。
我不可置信,但是腦海里并沒有更多的想法,亦或者說,一股情緒充斥在我的全身,讓我無暇再去想其他的東西。我抬起頭,低下頭,抬起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左眼,無論是看到的,還是摸到的,都給了我一個無比真切的答案:我沒有死,而且,左眼還是完好的。
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同了。我說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不一樣,只是,當回憶落在漆黑的鴉騎士身上時,這才猛然察覺,覆蓋在自己手臂上的鎧甲,和原來的印象有著諸多細節上的不同。這里沒有鏡子,我無法看到自己的全身,但是,從可以看到的部位,都能清晰感覺到一種繁復而華麗的韻味,和原本樸質的鎧甲紋理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自己……和漆黑的鴉騎士融合了嗎?當這個疑惑出現時,又有另一個問題,當我在此時思考時,究竟是過去的自己在思考,還是漆黑的鴉騎士在思考?這個問題剛出現,就有了答案:僅僅是“我”在思考而已。
我還是我,但是,我并非是過去的我,也并非是漆黑的鴉騎士。
我仍舊是高川,也只是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