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地下河道向前蜿蜒,地貌特有的崎嶇猙獰的巖層結構被腐蝕得光滑平整,黑水曾經涌過這里,卻沒有留下一滴殘余。我就著小小的火光,很快就來到河道前段的大洞前,這個不知道有多深的洞穴無論什么時候來看,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它也許不是自然形成的,但是,它存在于這里,也一定有過某種意義吧,但是,這并非是我親眼所見,所以到現在也仍舊有很多謎團無法弄清楚。不久前,我和阮黎醫生來到這里,也正是因為這個洞穴的存在才能從黑水中脫身——我總是在緊張的時候,下意識忽略阮黎醫生的所見和我不同,她當時看到的情況,所說的話,所產生的想法,也必然是以她所能觀測到的世界為基礎,那么,當時的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呢?
我無法透視她人的內心,哪怕利用意識行走,所能在意識層面上看到的,也不過是意識折射后,更容易被自己理解的形象表現而已,有一點是必須明白的,在意識態的世界里所看到的一朵花,一個盆栽,一個怪物,都并不僅僅是物體形態上的意義,而是一種形而上的意義。所有從形象上的理解,都是片面而膚淺的——是的,哪怕利用意識行走的力量,我仍舊無法真正看穿一個人的內心,我所看到的,都不過是奶糖上那一層薄薄的糖紙而已。
我無法去思考自己觀測不到的東西,無法理解自己不能認知的事情,更無法確認自己和他人觀測世界的視差所帶來的差異有多大。曾經有一個近代的著名哲學家,總結自己的思想成果,寫了一本名為《視差之分》的代表作。先不提內容如何,僅僅就“視差之分”這個名字所包含的意義,就不由得觸動了我的內心。
尤其是此時此刻,這個名字從我的腦海中浮現,讓我不由得生出不合時宜的感性。
我在這個深不見底的垂直洞穴前停留了不到一秒,腦海中浮現萬千的思緒又如潮水退去。只剩下感性的痕跡殘留心頭,這份復雜而惆悵的情感和冰冷的理智交織在一起,催促著我邁開腳步,投入速掠之中。能夠觀測到的前路是如此的狹窄且短暫。從小小的火光外圍蔓延,也不超過十米,幸好,在速掠中,我的感知和反應永遠處于一個和自身速度同步的敏感狀態。不至于像是用笨拙的身體去駕駛超速的跑車,狠狠撞上十米外突然出現的障礙上。
只要我的意識沒有受到侵蝕,哪怕可以看到的路只有十米長,也已經足夠了。
無形高速通道的碎片以十米為一個接續點不斷拼接,我在其中奔馳,感受著地下河道的起伏和轉折。阮黎醫生說過,這是一條蔓延到半島之外的內地的河道,她曾經做好了沿著河水漂流的準備。當然,在數據對沖的環境里,哪怕這條河真的通往內地。單純沿著河水的流向走也不一定可以順利離開。我將自己通過的地方,以記錄地圖的方式在腦海中呈現出來,試圖找出其中是否有什么隱藏的古怪,例如NOG會將整條河道改造后,利用其走勢構成某種魔法陣之類,又例如這條河道在數據對沖后產生了某些不自然的變化,讓其得以成為半島數據對沖空間的出入口之類,但是,這個腦海中呈現的地圖印象,似乎就僅僅是一條自然形成后。又被黑水沿著原有地勢沖刷的河道而已。
沒有來自NOG的更多信息,也沒有遭遇想象中阻攔的敵人,亦或者接應的人馬,仿佛除了自己之外。已經沒有第二個生命還存留于這條地下河道中。在那無法觀測的黑暗中,所有若隱若現的恐怖都似乎只是一種心理上的錯覺。我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呼吸聲和心跳聲,仿佛要融化到這片死寂的黑暗中。
時間感很快就消失了,自身相對于環境的坐標定位也在迅速變得模糊——哪怕是在類似的環境中,倘若不存在任何神秘的話。我也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感覺。所有正常環境因素引發的感知混亂和心理壓力,都絕對無法干擾一個身經百戰的神秘專家。但反過來說,既然連一個神秘專家的觀測和感知都被削弱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更能讓人相信,這里真的就是半島數據對沖空間的出入口。
如果我和阮黎醫生一同前來的那一次,沒有遭遇到黑水涌潮,是否真的就能按照阮黎醫生的計劃那般離開半島呢?我忍不住去這么想,盡管也明白,這樣對過去的臆想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失去對自己速度的判斷,因為對周遭參照物的感知越來越模糊,確切的說,在這小小的火光照亮的范圍內,以及通過連鎖判定向外延伸的觀測范圍內,那些原本可以確認的輪廓,正在從視野和直覺中淡化,就好似有一個橡皮,正隨著我不斷前進,將前方的存在性物質擦除——我開始分不清,自己的雙腳下是否還是堅實的大地,也無法確認,頭頂上方的黑暗中,是否存在地下河道的頂壁,乃至于,哪怕自己故意去靠近側壁,也沒有明顯的邊界感,就仿佛四面八方的障礙全都消失了,變得無邊無際。
在無法確認自己的速度后,又漸漸無法確認自己是否真的處于前進狀態,倘若自己在前進,又是否沿著自己事先確認過的路線。每踏出一步,自身位置相對于周遭環境的方向全都失常,淡化,消失。我甚至無法分清,自己是在一個顯現為物質態的世界里奔馳,亦或者自以為在物質世界里奔馳,實際已經陷入深深的意識態世界中。
此時此刻,我再次踏出一步的時候,眼前突然光明大作,頭頂上方猛然有一條紫紅色的電蛇竄動,緊接著就是兇猛的雷鳴。我下意識就確認了,這光和這聲音就是雷電,而在產生這樣的意識后,又進一步看到了鉛色的厚重烏云。這些根本不可能在地下河道內觀測到的自然現象一個緊接著一個浮現,有狂風大作,忽然吹來一片雨水。將我全身上下淋了個通透——我十分確定,衣服的濕度根本就不可能是突然闖入雨中所導致的,而更像是自己長時間暴露在這片狂風暴雨中。
我不由得抬起手,擋住撲面而來的風雨。又抹了一把了臉,再次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時,身上穿的已經不是那一套在半島數據對沖空間中的戰斗服裝,而是熟悉的病人服。淡藍色,一件式。有些單薄,因為濕透了所以緊貼在肌膚上,傳來陣陣濕冷。
火機已經消失了,口袋里也沒有香煙,兩手空空,沒有武器。唯一的照明,就是天空中竄動的閃電,在陡然的閃亮中,可以看到保持著野生自然狀態的樹林和草皮,以及幾乎變成沼澤的濕泥地。五官感知似乎是一個接著一個恢復。我嗅到了潮濕的草木和泥土的腥味,這熟悉的味道,進一步點燃了過去的自己對這個半島的記憶。記憶中的味道、聲音、視物和此時此刻重疊,即視感是如此的強烈,然后才變成一個確認——自己的確站在一個看來完好無損的半島上,而不是飽受摧殘后形成的半島荒原。
我沒有離開半島。只是從半島數據對沖空間回到了似乎還算正常的半島上。所有在臨時數據對沖空間里構成的現象和物質,全都宛如泡影般消失了,但是,這并非是區分現實和夢境的證據。任何一個神秘專家都不會這么做,否則。很容易讓自己的心靈迷失。
真是奇妙的體驗,嚴格來說,這一次脫離過程中存在的那種感知消失,以及通過之后“一切都變得正常”的印象。更貼近于過去的末日幻境,也近似于過去的高川所留下的進出于統治局遺址的印象。明明是同一個場所,卻仿佛一個存在于噩夢中,一個存在于現實里,進出就是“做夢”和“從夢中醒來”,但卻又有一種冥冥的感覺。讓人確認那并不僅僅是“做了一場噩夢”這么簡單飄渺。
不過,哪怕如今這個保持著原生態的半島更具有真實感,但也仍舊是在拉斯維加斯中繼器世界里,也仍舊是在末日幻境之中。仍舊持續運作的四級魔紋,就如同是一個直白的警示。
連鎖判定,確認周邊情況。
速掠超能,構成無形高速通道的碎片。
使魔夸克,并不存在于此間的天地。
臨時數據對沖空間的余波大幅度削弱。
比起那妖魔鬼怪肆意瘋狂的半島,眼前的半島在神秘性上的確有著明顯的削弱。
不過,真的一個接應的人都沒有嗎?我不由得大聲喊起幾個熟人的名字:“約翰牛!接頭人!鉚釘!誰在這里?”
通知我撤離的是聲音是以NOG的名義出現的,當然,也不能排除假借名義的可能性,不過,我從感性和判斷上,更傾向于是NOG隊伍的決定。在這個更加真實的半島上,太多的平靜和正常,反而讓人感到不自然。在半島數據對沖空間里了解到的外界,可沒有這么自然。哪怕僅僅是四天院伽椰子的黑水,就足以弄得個天翻地覆了吧。
我有假設過,倘若自己此刻所在的地方,即是通往半島數據對沖空間的入口,也是離開數據對沖空間的出口,那么,有八成的可能會遇到黑水橫流的景象。然而,放眼望去,沒有任何四天院伽椰子出入的跡象,沒有半點神秘現象留下的痕跡。
“半島以及周邊地區正在經歷季候性的暴風雨”這一狀況,自然且完美地在眼前所見的事物上呈現出來。
如此一來,這一帶雖然是從半島數據對沖空間的地下河道離開的出口,但卻并非是進入半島數據對沖空間的入口,這樣的判斷無疑更顯得準確一些。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自然而正常,栩栩如生,充滿了生命氣息,雖然四級魔紋的運作,每時每刻都在提醒著我,這個地方存在神秘,但是,卻足以讓人將之前那些慘烈的戰斗視為“一場噩夢”,而自己是在這個時候才回歸了“現實”之中。
我靜立了三秒,磅礴的雨聲和轟鳴的雷聲,掩蓋了同樣存在著的其他聲音。我的聲音發出,直覺也沒感到可以傳遞多遠。我擦了把臉,但很快就又被雨水打濕,我徒步向前走,沒有明確的方向,我對這里的環境沒什么印象,似乎是之前沒有去過的地方,因為缺乏光線又林葉層層,根本看不到太遠的地方,無法找到熟悉的景物,也就無法通過參照物確認自己所在的位置。只是,有一種悄然涌起的感覺告訴自己,這里不僅僅是半島之內,更是在半島精神病院的范圍內。
我走了幾步,才察覺自己光著腳。于是,嘗試著用四級魔紋做了一雙鞋子,之后確認了,四級魔紋仍舊可以運作的感覺并非錯覺。雖然用肉眼看不到半點神秘現象,也沒有不自然的景狀,但是,仍舊存在數據對沖的余波,從四級魔紋的運作效率來判斷,數據對沖的烈度雖然不如半島數據對沖空間中那般強烈,但也談不上輕微——更像是半島數據對沖空間被各方神秘組織作成前,這個半島已然具備的神秘性的延續。
粗略換算一下,也可以看作是存在三級魔紋使者這個等級的角色的戰斗環境。
暴風雨是自然的,但是,藏匿在黑暗中的東西,可并不全都是自然的。
這些不自然的東西,就好似打定了心思,要一直藏匿在黑暗中,除了窺視之外沒有更多的動作。我向著隨便選擇的方向前進了百米,都沒有解除到理應存在的那些詭異而異常的事物。不過,運氣不算壞,一片熟悉而巨大的輪廓,如同酣眠的巨熊般,盤踞在前方的陰暗中。
是半島精神病院的病棟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