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第七個晚上
1977第七個晚上
疑似“江”的女人體態豐滿,哪怕只是站著也能感受到這具軀體的健康有力,用“壯年的豹子”去形容再合適不過,只是,在這個身體里究竟隱藏著什么東西,卻叫人難以想象。無論如何,對方的人形都沒有偏離“人”分毫,無論從直覺還是從觀察結果而言,高川自覺得自己那貧瘠的觀測視野根本無法從中找出任何可疑的地方——氣味、小動作、曲線、眼神……可是,正因為如此才讓他感到恐懼,因為,他已經認定了,眼前的絕非是“人”。
對方似乎在說話,但是高川沒有聽見聲音,眼前的動靜就像是一場默劇,從之前那慘烈的血色蒙上了一層詭異的灰色。并非是顏色都消失了,而純粹是一種沉重的感覺所導致的錯覺。高川無法逃離這里,無論如何去思考,也沒有任何解決辦法,自己的行動是線性的,具備過程的,然而阻止自己離開的“神秘”卻相對來說,沒什么可以觀測和體驗到的過程。
跳出樓外時,高川就已經切身感受到了那永無止盡的充滿了空間感的詭異情況,這至少意味著,對目前這個血肉之軀的自己來說,想要通過不尋常的道路離開鐵定是不成的。不過,如果這個時候選擇從樓梯下去,會否更加順利一些呢?高川也同樣不敢肯定。
直覺告訴他,這條路也行不通,但是,沒有親自去嘗試一遍的話,這樣的直覺真叫人不甘心。
高川稍稍移動了一下腳步,他一直都盯著那個女人,連帶著自己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有試探的念頭在內,他想要知道,當自己有所動作的時候,對方究竟會產生怎樣的反應——每一次對這種反應的觀察,積累到了一定的數量,總能找出些許規律幫助自己預讀對方的行為模式,如果有腦硬體的幫助,這些數據的收集和積累當然會更加快速和豐富,不過,沒有腦硬體也不意味著無法進行。
不過,對此時的高川而言,在沒有腦硬體和義體協助下的任何舉動都是第一次,不能說別扭,但也算是磕磕絆絆,就像是有一條無形的繩索捆縛了身體,又像是肌肉和關節沒有加油,亦或者是心臟和肺腑之類的內臟提前老化,而存在一種“虛弱”的感覺。
他一直都感覺得到,自己的每一個動作都并非過去那樣精準,而自己也已經做不到過去那般精確地控制生理活動的每一個細節。肌肉的力量,內臟的力量,大腦的力量……這些源自血肉之軀的,每個人都具備力量,只能以一種天然、平衡而中庸的方式運作,而難以在重要關頭產生足夠的爆發力。即便在知識里,人體的確具備在極端條件下的強大適應能力,但是,他也同樣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完成這種理論上的適應。
面對怪物,無論如何去提升自己都是不足夠的。
盡管高川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但是,無論他做了什么,他所觀測到的那個女人都沒有任何攻擊性的舉動,也正是因為沒有多余的動作,所以才讓人摸不清頭腦。對方到底是怎么想的?想要做什么?完全無法判斷的意圖,在高川一步步靠近的時候,就越來越讓他感到背脊發寒。他覺得對方一定會做點什么,但是,反過來說,他也在期望對方什么都不要做——如果對方真的做了什么,而自己無法觀測到,才是最讓人感到恐懼的。
距離從十步變成五步,從五步變成三步,高川已經盡量讓自己的身體放松,關節不要那么僵硬,可是,對方臉上那猙獰的笑容卻變得越來越劇烈了,就像是隨著自己的靠近,才逐漸發生了這樣的變化。這個女人還在說話,他還是聽不到她在說些什么。只有那笑容——那笑容越來越像是有什么一直隱藏起來的東西漸漸顯露出來,越來越不像是人臉的笑容,越來越張牙舞爪,讓那從人臉造型來說十分協調的五官變得夸張而扭曲。
他越是靠近,那深入內心的恐懼就越是強烈,對方的眼神、笑容、五官的排列、散發出的氣味和氣勢,就好似在油畫上一層層覆蓋著顏料,變得厚重,變得濃郁,變得有立體感,讓她整個人形都開始膨脹起來。距離只剩下兩步的時候,那個正常人類女性高度的身體散發出來的壓迫感,讓高川有一種被巨人俯瞰的錯覺。
他甚至不由得恍惚了一下,盡管心理上早有所準備,也有過去的經驗作為依靠,然而,如今這具普通人身體的生理反應并不接受這種心態、認知和意識上的控制,悲慘地哀嚎著,產生種種恐懼的反應,讓他有一種生理上的極度不適感。
為什么自己選擇靠近,而步是選擇后退呢?這個時候,高川不由得這么想到。但是,下一瞬間,他就清醒過來,而四周的景象已經完全陷入一種歪曲的動態中,那是“正在扭動”,“正在歪曲”,“正在搖擺”,“正在擰成一團”……這些形容只能描述眼前所能觀測到的歪曲動態的十之一二,有許多變化,完全已經超出了固有認知的范圍,而無法用已知的任何語言詞匯去形容。
高川起初覺得自己產生了扭曲的錯覺,繼而又覺得,這個場景是真的在扭曲,再之后,他猛然間就意識到了,其實自己也再扭曲——看看自己手臂,看看自己的胸膛和腹部,看看自己的大腿,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地時候就變得支離破碎,再沒有了柔軟圓潤的輪廓,而變得就像是畢加索的抽象畫一樣,線條七扭八歪,完全不對稱,顏色也沒有合適的過度,這一涂那一抹,完全已經不是正常的人形了。
這是視覺上的錯覺嗎?還是大腦產生的幻覺?盡管能夠看到的自己已經發生如此扭曲的變化,但從感覺來說,并沒有任何不適。
高川不明白,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其背后的喻意是什么?為什么只發生這樣的變化,而沒有更多更直接的沖擊?
高川再次向那個女人投去目光,卻發現那個女人的輪廓也已經變得和自己一樣了。同樣的扭曲,讓他在看到那個女人此時的模樣式,就能夠直接感受到自己正在發生的變化,兩者雖然都是扭曲的,但是,步調、過程和結果都存在一種冥冥中的,十分深刻的關聯性。
高川一下子就沖了上去,沒有接觸那個扭曲的女性的身體,就像是一只老鼠般,壓低了身體,從盡量靠近走廊邊緣的位置,和這個女人擦身而過。這一次,他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當那個疑似“江”的扭曲女人落在了視野后方時,他甚至有一種輕松的感覺。
可是,當他沖下樓梯,抵達下一層的時候,卻又發現了“少年高川”的身影正從樓梯的更下方走上來。這一次,他不再是“只能看到少年高川的背影”了。從視覺來說,他的確就站在“少年高川”的正面,但是,“少年高川”的身影垂著頭,有一種和之前截然不同的陰沉。“少年高川”投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是隨時都會從地表爬起來,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活躍感,然而,更加沉重的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卻并非在他的腳下,而存在于他的頭頂上,高川所看到的這個少年,和之前同樣也看到過的少年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
這個“少年高川”正在沿著樓梯向上走,再過一個轉角,兩人就要碰面,可是,高川已經嗅到了極為不好的氣息,他完全不想和對方在這種情況下打照面。他甚至已經可以想象出來,“少年高川”接下來會做些什么:掏出香煙,吸上幾口,敲碎消防柜,取出斧頭——然后朝自己砍過來。
同樣在目測中是血肉之軀,但是,高川完全不覺得自己有可能戰勝眼前的這個和之前截然不同的陰沉的“少年高川”——這已經不是“高川”了,而是一種因為“江”的存在才產生的怪異。
高川加快了速度,搶先一步砸碎了消防柜,取出里面的斧頭。當他轉過視線的時候,這個陰沉又怪異的“少年高川”已經幾乎挨到了他的身體上。高川毫不猶豫就踹出一腳,對方沒有閃躲,就像是反應遲鈍的傀儡,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被踹得飛起,四肢關節似乎松脫了一般,盡顯得古怪地擺動著。當他跌落階梯上的時候,整個身體也已經徹底扭曲了——就和高川自己身上正在發生的扭曲變形一樣。
高川提著斧頭沖下去,想要給他致命一擊,但是,在他抵達之前,“少年高川”那怪異扭曲的身體就已經沉入了階梯里,仿佛這些階梯并非是水泥的,而是某種更加柔軟的有機物。
“有機物”這樣的想法閃過高川的腦海時,他就看到了,這些階梯真的變成了內臟、血肉和神經等等有機活體,變成了某種被解剖的“階梯形狀的生物”。
這些都是幻覺!高川在內心中這么告訴自己,可是,當他踏足其中時,所有憑借如今的身體所能感受和體驗到的細節,都在證明眼前的一切比幻覺更加真實。他開始嗅到一種鐵銹、硫磺和血腥的臭味,他看到了在這個“階梯狀的生物”身上,浮現了一張張自己的臉。這些臉沒有一個是平靜的,五官的變化也許各有不同,但卻統一呈現出恐懼感,那空洞的眼神和大張的嘴巴,哪怕沒有發出聲音,也能讓人清楚知道,那是在尖叫。
無數的手伸出來了,抓住了高川想要逃離的雙腳,就在高川掙扎的時候,抓住他的手猛然一抽,高川就看到了他的小腿,包括膝蓋的部位就這么脫離了身體——盡管自己此時的形象已經極度扭曲,仿佛雙腳都不再是自己的雙腳,但是,這種“脫離了身體的感覺”卻是在這個時候才出現。
雖然感覺不到膝蓋和小腿了,但怪異的是,腳踝以下的部分還在,還聽使喚,這讓高川沒有摔倒,還能繼續向下跑。
高川不知道這一切變化都在喻示著什么,但是,他的內心中陡然浮現了一個密切相關的念頭:
第七夜,剜膝殺之。
第八夜,剜足殺之。
第九夜,魔女復蘇,無人生還。
這個念頭不像是“自己想起來的”,而像是“從自己的想法中鉆出來的”。高川對這個念頭的內容并不陌生,無論是幻覺還是錯覺,他都在不同狀況下,聽到了多次——這是“江”帶來的,充滿了惡意的預兆。
只是,讓他愕然的是:現在的自己,是抵達了第七夜嗎?但是,如果現在自己所承受的怪異狀況,正是第七夜所喻示的現象,那么,前六夜的預兆,又是何時發生的?是在怎樣的一種情況下,對應了那些詩句?
高川的腦海中不可遏止地浮現這些念頭地時候,詩句的印象就更加清晰了:第一夜,奉上選中的活祭;第二夜,撕碎緊靠著的兩人;第三夜,贊頌那高貴的名字;從第四夜開始,到第八夜結束,完成余下之祭。
第一夜到第三夜的情況,已經有許多現象可以牽強連系上,但是,從第四夜的喻示開始,那悲慘的描述就越加詳細起來:剜頭,剜胸,剜腹。然而,在高川的記憶中,并沒有發生和眼下“剜膝”一樣清晰明確的異常現象發生。
我的頭,我的胸口,我的腹部……究竟是什么時候被剜掉的呢?
高川在這一瞬間,有了一個更加清晰的,讓自己毛骨悚然的念頭:
我的大腦,我的心臟,我的體內,究竟發生了什么?
我的思考,我的內心,我的內在,究竟發生了什么?
我的現在,又究竟在發生什么?
高川越發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怖正向著自己逼近,他不覺得自己失去什么,亦或者說,無論失去什么,一直都是他的覺悟,可是,他卻突然覺得,這種覺悟的背后有著更加深刻而扭曲的某種因素——自己并非是覺悟之后才失去的,而是反過來,失去的東西在覺悟之前就已經失去了,而自己并不真正明白,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因為,自己能夠感受到的,始終是現時現下這一刻的自己,哪怕對照過去的自己,這個“過去的自己”也不過是一種早就發生了偏差的感覺而已。
自己原來是什么樣子的?在一切“高川”之前,最原始的那個“高川”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其實自己早就已經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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