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十四點還能不能算上午。好歹是趕出來了。
西陘寨外,戰鼓已經敲響。
一名名契丹騎兵在城下來回飛馳,用他們的行動,嘲笑著寨墻上拙劣的射術。
城頭上神臂弓弓弦不斷鳴響,可離著五六十步,想要算好提前量,將自如游走的騎兵射下馬來,還是國法難了一點。只是讓人看得煩心,連騷擾都算不上,騎射想要射上城頭,得貼著寨墻才能夠成功。
西陘寨外百余步的地方,遼人豎起了幾支長桿,桿上懸著一顆顆人頭。隔得稍遠看不清相貌,但從他們的頭盔上還是能分辨出那是宋軍的樣式。
西陘寨北的山間,方才還直沖云霄的幾道煙柱,已經有三道消散得近乎無影無蹤,只有瞇起雙眼,運足目力,才能在一片濃綠的山頭上,發現那僅存的淡淡煙跡。
已經確定有三座烽燧被攻破了,都是沒能來得及撤回來。一座烽燧滿編也只有十人,在遼人的攻擊下并沒有多少希望,能堅持將狼煙放起已經很了不起了。
燃燒著狼煙的烽火臺還有最后一個,但秦懷信已經不抱指望,只盼著最后一座烽燧的烽帥能伶俐一點,看到情況不妙,就帶著手下的烽子逃入山中。反正之前都已經下了撤離令,臨陣脫逃的罪名不會加到他們頭上。
城頭上的弩弓,追著城下來回躥動的騎兵。這群比老鼠還要滑溜的騎兵,用了三條性命測算出了神臂弓的有效射程之后,便踏著那條危險的界限肆無忌憚起來。他們在馬上行動靈活得用雙腳走路,就是用神臂弓也來不及瞄準射擊。
但這并不是攻城的樣子。如果當真要攻城,就不該是騎兵上陣,而是將攻城器械和步兵拉出來。
霹靂砲的結構并不復雜,若是能多看幾眼,復制出來也不是難事。飛船都有了,何況更為簡單的霹靂砲?若是今天遼人搬出十幾架霹靂砲來,秦懷信也絕不驚訝。同時也不會擔心,西陘寨的寨防并不僅僅是一堵墻而已,而是一套高低搭配的壁壘體系,不是十幾架霹靂砲就能攻下來的。更何況對付攻城器械的武器他也是有的。
秦懷信都為此做好了準備,但遼人并沒有拿出霹靂砲,或是其他攻城的裝具。甚至連飛船都沒有。縱然遼國先帝因飛船而亡,但上陣時,誰還管這些,需要用時肯定會用。可秦懷信偏偏就沒有看到。
“看起來韓經略說的沒錯,并不是當真要攻城。”兒子秦琬嘆道。
‘還是沒有昏頭。’秦懷信低聲自語,讓秦琬疑惑的扭頭看過來。
秦琬沒有在父親臉上看出什么異樣,過了一陣,他問道:“……那遼人還是會按照預計,去攻打左近的村子?”
“多半會如此。”據秦懷信所致,至少有六個村子不用經過西陘寨,就能從北側進入村中。
秦琬輕笑道:“幸好都有了準備。”
雁門關防線,是以雁門寨為核心,主要兵力都放在雁門寨中。西陘寨由于處在最前沿,只有兩個指揮的兵力,總數八百二十余人。只是因為之前代州傳令,分了一部分兵力去幾處村寨設伏,現在寨中還有四個都,剩下的空缺都是由征發起來的鄉兵弓箭手來補足,好歹讓寨中兵力達到一千兩百。
另外西陘寨應該還有兩個指揮的援軍,這是之前雁門寨那里承諾過的,可不知到底什么時候能到。即便他們不到,秦懷信也有自信利用西陘寨外圍的城防抵御下遼人的攻擊,莫說眼前的區區三千人,就是十倍于此,他也有信心。
“飛船準備好了嗎?”秦懷信問道。
秦琬轉身張望了一下,回頭來對秦懷信道:“二哥兒就在上面。”
但也沒有說什么,腳不著地的感覺,秦懷信并不喜歡,但自從氣球配發下來后,每一次啟用,次子卻總是爭著上去。幾次下來,秦懷信都懶得多說什么了。
巨大的圓球形氣囊從寨內冒出了頭,一眾遼軍的視線頓時匯聚,一艘繪制著哭笑喜怒四色鬼獸面容的飛船便在他們的注視下冉冉升上了天空。
宋人的西陘寨內部,已經比寨外的坡地更高出兩到三丈,而飛船更是虛懸在二十多丈的高處,被長長的繩索牢牢的系在軍寨的上空。
氣囊上的鬼獸圖案并沒有讓寨外的契丹騎兵產生半點驚懼。能隨著天子射獵的五院鐵騎,對于漂浮在天空中的飛船見識過的次數已經是太多太多,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最多也就詛咒一句飛船吊籃上的乘員,也從空中摔下來。
騎兵們仍在縱馬而過,耶律盈隱領眾守在西陘寨的寨門一里地外,屈指輕敲著身下的馬鞍。他要在國中出人頭地,就要做點事出來,所以才有了今天一戰。軍令狀又如何,有兩千本部兵馬,就是敗了,蕭十三也不敢動手。何況等到他攻下幾個村子,弄上幾百個人頭輕而易舉。緣邊的宋人家里都藏著弓刀,一堆兵器搜出來,擺在一起的首級誰能說這是民?
奇異的尖嘯破空傳至耳中,耶律盈隱疑惑的睜大眼睛,幾道黑影劃過眼底,下一刻,凄厲的慘嚎在耶律盈隱的身前不遠處響起,但立刻便戛然而止。
慘叫聲的落處,是三支五尺多長的鐵槍。破風斬浪,無可阻擋的穿透了行進路線上的一切阻礙。最近的一支連人帶馬一起貫穿,箭簇已經扎入了泥地中,猩紅血色的箭桿裸露在外,就連鐵質的箭翎都從馬腹下透體而出。
“床子弩!”
“八牛弩!”
驚叫聲同時響起。這是宋人最為著名的神兵利器,比起神臂弓還要讓遼人如雷貫耳。耶律盈隱站在一里外,正是為了防備床子弩,本以為已經是夠遠了,想不到竟然還能射到這里來!
護衛們身上鮮紅的血液映在眼中,耶律盈隱腦中一片空白,一股幾乎讓全身麻痹的恐懼感直至發梢,稍停之后,回過神來,便立刻撥馬而回。
城頭上也是一陣失落的嘆息聲,澶州城外遼軍主帥蕭撻凜一擊斃命,羅兀城下西夏樞密使都羅馬尾亦是一箭而亡,但這樣的奇跡果然是無法復制。
作為床子弩中威力最大的一個型號,如果八牛弩射出去的一槍三劍箭再稍稍準上一點,如果城頭上的床子弩能再多兩具,說不定今天就能立下揚名立萬的大功了。
“要是再多幾架床子弩就好了。”秦琬輕聲嘆道。
床子弩的射程和威力不負眾望,但準頭就跟遠距射擊的神臂弓一樣讓人嘆息。神臂弓射出的木羽短矢,最遠能達到三百余步,但那樣的距離,基本上能偏出十幾丈、甚至幾十丈。想要比較精準的命中目標,基本上還是在七八十步的射程內,最多也不能超過百步。只有手持神臂弓的士兵們列成箭陣才能發揮出最大的威力,讓西北二虜的騎兵一見之下,就遠遠的繞開。
而床子弩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組成箭陣,一座城頭上,數量寥寥無幾,其實更多的是用來破壞敵軍陣勢和攻城器械的。
床子弩的射程幾乎都在五百步以上,其中威力最大的八牛弩號稱千步,甚至還有一千五百步的傳說。但那基本上是得靠吹噓,得借著風勢、地勢。但一里半的距離卻是輕而易舉,若是近至一里,甚至還能加上一點準頭再射,十箭八箭下去,多半就能命中一箭。
這樣的命中率,配上區區三架八牛弩,要想射中敵軍的主帥當然不容易,可已經足夠將城外的契丹鐵騎趕得遠遠的。
有了八牛弩的威脅,遼軍騎兵想要靠近城池,只能快馬加鞭的一掠而過,不能在一里半的射程范圍內多加停留,否則登時就會有幾支一槍三劍箭射來。一支五尺長的鐵槍,只要命中了,便可以宣告無救,誰敢冒這樣的風險?
耶律盈隱便是不敢再靠近半步,被幾張八牛弩遠遠的趕到兩里開外駐足。這樣的情況下,派到城下的去騷擾的騎兵,都要先跨過兩里的距離,繞了一圈回來,還要跑兩里,正常的戰馬哪一個吃得消?即便一人三馬也支撐不了幾次!
望著兩里開外,已經變得模糊起來的城垣,耶律盈隱迫切希望他派去左近村寨劫掠的屬下,能帶著捷報和首級回來。
立足于城頭上,秦琬遠眺著,居高臨下,視野的范圍比起耶律盈隱要大得多,可以看得出對面已經沒有多少作戰的意志了。但他們偏偏還不退,理由秦琬用腳尖想都能才得到,契丹兵這是等著攻打周邊村寨的士兵們退回來。
秦琬對此并不擔心。
幾處最有可能受到攻擊的村寨,都已經將其中的婦孺撤進了西陘寨中。剩下的精壯在編制上都屬于鄉兵的行列,是緣邊弓箭手,守衛家園時爆發出來的戰斗力,就是尋常禁軍都比不上。配合派出去的精銳,讓遼人無功而返不難做到,如果安排得好,甚至能讓其全軍覆沒——深處山巒之間的村子,
但不久之后,收到的信報卻讓秦懷信和秦琬變了臉色,六個村子有兩個被攻破了,其余四處有兩處的傷亡也不小,只有兩處成功的伏擊了來襲賊軍,收獲了近百匹戰馬——這是死的傷的和完好的加在一起的數字。
“攻打村子的遼兵總共有多少人?”
秦琬問著最后一名來報信的小卒,其部所守衛的村寨,正是兩座被攻破的村寨之一。
小卒遲疑了一下,回復道:“……約莫八九百。”
秦琬眼中寒芒閃過,知道這個數字至少要打個五折:“也就是說,跟村中的人數差不多?”
回來報信的小卒低下頭,不敢直視:“是比我們要多一點。”
同樣的人數,這邊還占著地利,事先又有了準備,竟然還是有兩個村子被攻破,死傷不在少數。換做是自己,秦琬也并不認為有太高的把握能做到。
而且還不是宮分、皮室這樣的精銳,多半是部族貴胄領下的頭下軍。
抬眼望著城外的敵人:‘果然還是不能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