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夏雨荷什么都沒說,事情后來是這樣的:容華堅持在院子里學編結,夏雨荷同意。
第一天,夏雨荷和容華說:“我想讓她多陪我幾天。她本是金枝玉葉,卻嘗盡人間疾苦。我小時候,她逼我學規矩做女紅,我吃著糠餅,被她打被她罵。她卻到處乞討,做盡低三下四的事情,也沒真正委屈我一分。”容華想來她本是賤民,卻從小被托以重任,心里苦悶可想而知,也任由她自言自語。
第二天,夏雨荷和容華說:“你說好人壞人如何區分。都說惡有惡報,可是那沐太后喪盡天良,卻榮寵一生。開國皇帝為了她,下了規定,凡是世家子弟,嫡子的名字里必須帶有母姓。后來大家以此為風,從名字就看出了一個人的出身高低。”容華了然,怪不得沐家大少爺叫做沐容雪歌,那是說他母親姓容了。
第三天,尸體已經惡臭無比,夏雨荷視而不見,對容華說:“人這一生,生死有什么區別呢。”她抬頭看容華,輕聲問道:“你可知夏飛鳳瘋了以后,我靠什么活下來的?”容華無語,想來她女紅如此出眾,總是有人帶去做活的。卻聽夏雨荷繼續說道:“誰家會請賤民做衣裳呢。我告訴你,我人盡可夫。”容華震驚,夏雨荷看起來不過十六歲,十六歲!
第四天,夏雨荷終于讓小李幫忙,把夏飛鳳埋了。她看著小小的土堆,和容華說道:“我還是想告訴你,前朝皇室,姓夏。夏美琴叛國叛家,或許真是報應。”
這天晚上容華躺在地上,琢磨著這些天夏雨荷的那些話,耳邊都是她軟軟糯糯的聲音“我告訴你,我告訴你,我告訴你……”她到底為什么要告訴自己呢!容華憋屈的厲害,忍不住大喊一聲,雙手憑空亂抓,雙腳亂蹬,全身亂扭。嚇得小李以為容華瘋了,猛的壓到容華身上想要制止,容華條件反射的一腳踢開他,這才想起是小李,過去安慰了半天。
夜里翻來覆去,難以入睡,這四天太難熬了,夏雨荷到底在做什么,太折磨人了。俗話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不管孰先孰后,她恐怕都已經不正常了。容華心想自己是給不起她關心的,連同情都給不起,所以不能再和她接觸了,占便宜也要以無害為前提啊。
于是第二天子時剛過,容華就起來了,也不知道以后會如何,只能囑咐小李每天像以前一樣做活找飯,自己會回來看他的。小李眼淚汪汪的看著容華,乖乖的點頭。容華看著他的樣子微微有些難過,但是自己泥菩薩過河,哪里顧得上他,硬著心腸扭頭就走,后面小李居然也是一句話都沒說。
誰知出了門,就看見夏雨荷背對著自己看月亮,聽到動靜,回頭笑了笑說:“一道走吧。我還以為你會睡過頭呢。”
容華就覺得全身都發毛,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兩個人一道去安陽,容華心里一直祈禱老天保佑夏雨荷免開尊口,還好一路無話,等進了安陽,已經是人來人往,吵吵鬧鬧,兩人順著人潮來到沐府門前,卻見原本一片空地都圍了起來,中間又扯了七條很長的繩索,把整個場地隔成八部分。最前面搭了好大一個臺子。有家丁大喊報了名的姑娘去那邊排隊,容華同著夏雨荷過去,報了號碼,家丁指了最角落里的一個區域,讓兩人先站過去。
容華一路過去,看見每個區域前面都立了一塊兒牌子,分別是“甲等1-200”“甲等201-400”依次下去,而最后一塊牌子,上寫“乙等”。如此看來,“乙等”就是賤民。想來當初沐老太婆勉為其難想了這么個法子,只是名義上給賤民個機會,骨子里還不是難如登天。容華吸了口氣,站進去。
不到卯時,場子里差不多就站滿了。容華前后左右都是人,基本都是相互擠著,連點空隙都沒有。亂糟糟的只聽到各種叫喊聲,誰踩了誰的腳,誰的爹娘在叫誰了,誰推了誰,誰又扯了誰的衣服,容華閉上雙眼,告訴自己冷靜冷靜,心里居然些微有些緊張。
只聽四周響起一陣鼓聲,人群安靜下來。一個穿著體面的中年男人上了臺,大聲說道:“大明國第二十二屆沐府丫環大選,今天正式開始。”
底下嘩的響起一片掌聲,同時鼓聲震耳欲聾,把容華嚇了一跳。她真的沒有想到這丫環大選居然還有個開幕式,居然還是第二十二屆,怎么聽起來那么耳熟呢,好像自己又穿回去了。
等聲音下去了,臺上的中年男人說道:“我是沐府的大管家沐阿銅,今年丫環大選的外圍事務都由我負責。下面先請貴公公宣讀圣旨,全部跪下!”
沐阿銅……還阿童木呢。容華就這么一走神,底下姑娘們都已經跪下,剛才站著本來就已經很擠了,她動作慢了些,就沒了地方。前面的女孩小腿沒處放,居然翹起來和大腿緊緊貼著。容華心想這個動作太高難度了,她怎么撐住的,仔細看去,原來她前胸緊緊貼著前面的人的后背,這才僅靠著兩個膝蓋支撐著整個身子。原來大家幾乎都是這個姿勢。
夏雨荷拽了容華一把,容華連忙跪下,腳踢到后面的,膝蓋磕到前面的,胳膊在保持平衡的時候又甩到了左邊的,可是全沒有一個人發出一點聲音,容華全身都疼,卻也知道這個時候就得忍著,用一個扭曲的姿勢勉強跪在地上,聽上面宣讀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天生我才必有用,所以平民女子,學好平女六藝,相夫教子,不亦樂乎。若能入沐府為婢,日日薰陶,也是我朝幸事,……”
容華聽得目瞪口呆,心想這圣旨也太不倫不類了,莫非皇帝平易近人為民著想,怕這些平民百姓聽不懂那文縐縐的詞語,特意用了白話文,可是又為何來個“不亦樂乎”,現在弄得真是不亦樂乎了。她四肢麻木,卻動都不能動,努力的胡思亂想,編排這圣旨的不是,偏偏這圣旨還嘮嘮叨叨特別長,容華覺得那太監的聲音越來越細越來越細越來越刺耳,眼前就好像看見一個老太太彎腰慢條斯理的解開她的裹腳布,那裹腳布越扯越長越扯長越扯越沒有盡頭的感覺……,然而最要命的是,當老太太把裹腳布扯完的時候,太監的聲音還在空氣中飄蕩。
“恭賀沐府丫環大選,賜菊花三十六盆,賜白玉、翡翠、瑪瑙、珊瑚、珍珠項鏈各兩條。欽此。”
好不容易等到太監說完,容華長出一口氣,等著上面讓她們起來,卻聽到沐阿銅說:“下面奏樂!”
居然還有主題曲!
只聽沐府里面傳來古箏合奏聲,跟著琵琶,揚琴,都跟了進去,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奏,聲音傳到這里卻清晰依然。容華看周圍的人都沒有要起來的意思,自己身上已經全身是汗,臉上的汗水都掉進了眼睛里,卻連抬起手擦一下都不能,她只能咬著牙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那樂聲上,只覺得起先歡快,接著卻轉了調子,聽著哀怨憂愁,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就在容華已經忍不住的時候,卻高亢起來,然后戛然而止,沒有一點聲響。
沐阿銅讓大家起來,底下相互攙扶著站起,已經很多人軟軟的站不住了。
這時上去一個身穿桔色衣裙的女子,沐阿銅說道:“下面是上屆大選的優秀丫環易小桔說話。”
易小桔朝沐阿銅行了個禮,轉身朝著大家開始說話。容華只能看見她嘴在動,聲音傳過來已經很是微弱了。不過她也沒興趣知道,想來不是感謝沐府就是鼓勵大家,這類稿子都是要經過審核的,搞不好都不是她自己寫的,沒有什么意思。
終于易小桔說完了,沐阿銅又上去,大聲說道:“本屆丫環大選,報名人數一千六百七十四人。最終選出三十六人進府。圣上賜予的菊花已經升臺,希望各位姑娘不負圣意。”他停了停,手朝一旁指去,人擠人的,容華根本看不見那邊有什么。就聽沐阿銅又說:“經過前兩天的審核,我們發現十六個女子不符合條件,其中十人年齡不符,五人曾經參加過大選,規定不能報兩次。那么經報官府,這十五人貶為賤民,以示懲罰。又有南湖城高蓮女一人,已為人婦,卻膽敢報名,現在當場杖斃。”
容華身子忍不住抖了一下,還沒開始,就要杖斃!底下一片寂靜,誰都不敢再發出丁點聲音,所有人都木然的看著,家丁拉上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扔在早備好的長凳上,眾目睽睽下,一杖一杖的打,那女子起先還掙扎叫嚷,后來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就什么都聽不到了。
容華緊緊咬了嘴唇,第一次清楚的意識到這個世界不是以前自己熟悉的那個了。這分明是荒唐可笑的一場鬧劇,荒唐可笑的丫環大選,荒唐可笑的開幕式,荒唐可笑的圣旨,可是偏偏最后,有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一點一點的消逝在眼前。所有人都以為荒唐后面永遠會跟著“可笑”兩個字,但是現在,他們用一條血淋淋的人命把這兩個字擋在了這一千多個女子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