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沉,紅紅一輪,在七星河的另一邊映紅了河水,映紅了莽莽荒原,映紅了一群來自共和國各地知青還殘留著稚嫩的臉龐。知青們圍坐在幾堆熊熊燃燒的篝火前,歡聲笑語游蕩在高高白樺林間。是的,他們還太年青,只憑著理想和滿腔熱忱來到這里,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何等艱辛的生活,也許明天他們中的一些人就會后悔吧。
李思明望著眼前的一切,心中想著卻是,在前世這些十八九歲的年輕人,還只是在逛逛待、談戀愛、上上網什么的,他們不懂得他們的父輩,為何只為了一個不切合實際的理想,遠離家鄉遠離親人,來到北大荒,奉獻自己的青春和熱血。
當一輪明月升起的時候,是展開政治學習的時候,主持會議的是指導員丁成功,一位與連長陳實有著相似背景和經歷的老兵。他先是大聲朗讀了三天前的人民日報發表的署名為“梁效”的社論——《林彪與孔孟之道》,然后讓知青們談談讀后感。其實這個“梁效”并非某個人的筆名,而是“兩校”的諧音,是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的一些人組成的批判組。為了政治需要,梁效共撰寫了219篇文章,發表的有181篇,其中三十多篇成為當時圈定的學習文件。由于文章包含著毛澤東及文革小組的“意見”,因此,文章一經發表,全國各地大小報刊必先后轉載。而且,這些文章在《紅旗》雜志、《人民日報》、《北京日報》、《光明日報》,《北京大學學報》、《歷史研究》等重要機關報刊中都居于顯赫位置。也難怪當時有“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的說法。
“各位都是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不遠千里,來到北大荒,是經得起考驗的嘛。但是,我們要保持思想進步,做毛主席的好戰士,就要與林彪集團劃清界線,要認清隱藏在我們無產階級陣線的一小撮野心家,揭露他們并打倒他們。”丁指導員環顧四周,見知青們聽得都很用心,便趁熱打鐵,“下面,就請同志們談談自己的感謝,暢所欲言嘛,從群眾中來,到群眾去是我黨的一貫方針政策嘛。”
“我來說幾句!”下面有人站出來,話音未落,馬上又有十幾個要求發言,一片喧嘩。
“靜一靜,大家的覺悟都很高嘛,那就以各排為單位,每排派出一代表來談談!”丁指導很有經驗。
理所當然的,按照序列,第一個站出來的是一排排長趙山河,他是“老三屆”的,68年就來到大興,在大興算是資歷比較老的,給李思明的印象不錯。
“我是一排排長趙山河,我代表我們的一排的知青說幾句,算是拋磚引玉。”趙山河清了清喉嚨,繼續說到,“說實話,上個月剛聽到林彪叛變革命的消息,我根本不信,為什么呢?因為隱藏的深。敵人跟我們真刀真槍地干,我們不怕,有毛澤東光輝思想的指引,我們一定會取得勝利。但是有一種敵人,他們隱藏在人民內部,裝扮成普通群眾,甚至無產階級革命積極份子,在我們的背后捅刀子,讓人防不勝防。所以這種敵人最危險,危害性更大。所以,我呼吁人民群眾、黨員干部、積極份子,還有我們知識青年,一定要擦亮眼睛,加強對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保持警惕,防止敵人的破壞,保衛無數革命先輩流血犧牲換來的幸福生活。”
嘩嘩……熱烈地鼓掌聲。接下來是各排的發言。
剛開始時,李思明還挺有精神地聽著各排排長的發言,后來由其他知青發言時,你一言我一句的,尤其聽到某位知青說他是從小事開始加強思想改造,比如扶老人過馬路,節約每塊肥皂等等,更是無味,也許是篝火烘的人渾身暖意融融,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大力地拍了一下自己,李思明條件反射似地跳了起來,“什么,什么,天亮了!”
“哈哈……”人群中迸發出轟天的笑聲。身邊的張華將頭埋在膝蓋上,努力地抑制中笑聲,可是抖動的肩膀出賣了他,他本來是看到丁指導員頻頻向這里看,想提醒一下李思明,不想李思明的反應太大了。
“李思明,晚上把這篇社論抄寫十遍,明天一早交給我。散會!”丁指導員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回到帳篷,李思明垂頭喪氣地鋪開紙張,準備完成這一艱巨任務,十遍啊,每遍五千字啊。
“思明,我幫你抄,好嗎?”張華看著李思明哭喪的表情,有些不忍。
“是啊,我也幫你寫,人多力量大嘛。”袁候也是一排的,而且和李思明、張華、徐大帥睡在一個帳篷。
“你們別打擾思明了,你們的筆跡又不一樣,被指導員發現了,再被罰,就完了。”徐大帥雖然也想幫忙,但愛莫能助。李思明感激地謝了他們三人,抓緊時間抄寫。哎,這種情景只有在前世讀書的時候,經常看到有的同學被老師這樣罰過,不過那是別人,自己可是三好學生。不想換個時空,換個身份,讓自己趕上了。
風呼呼地刮過,外面的殘留的篝火被風吹過,發出噼哩吧啦的響聲,風透過縫隙吹進帳篷,吹得小小的一盞油燈的火焰搖擺不停,李思明一邊咒罵著丁指導員,一邊抄寫著。
“哎,本來在上海的時候,聽報名處的同志說,來這里,住大房,吃白面,出工時卡車接送,來到這里,才知被騙了。”袁候埋怨道。
“哼,不騙騙你,你會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就拿今天的晚飯來說,三個饅頭,一份咸菜,這也能吃得下?”張華鄙夷道。
“是啊,沒想到啊。”徐大帥身有同感,旋又說道,“當年三五九旅,在南泥灣饅頭還吃不上,人家也可以南泥灣變成陜北的江南,我們也可以,我想將來我們大興也可以的。”張華和袁候沒有說話。
過了半晌,張華問道:“思明,你是怎么想的?”
“我,能有什么想法?我當然是響應黨中央的號召,扎根邊疆,為邊疆建設添磚加瓦。”靠,寫了這么長時間,才抄三遍,很久沒有這么干過,以前寫報告、論文,用的是電腦,輕松多了,而且大部份都是由秘書完成的。
“切,這是你以前的想法,我可聽老知青說了,在這里會很苦的,明天我們就要出工了。”張華很顯然不信。
終于抄完了,李思明活動一下酸痛的右手,其他三人早已睡熟了,看著他們在昏暗燈光之下同樣年輕的臉龐,少年搖了搖頭。撩開帳篷的門簾,走到曠野,深深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夜深了,四周寂寥無聲,偶而有小動物的鳴叫聲,再有的就是某個帳篷里發出的夢囈聲。北大荒早已進入了冬季,在冷咧的寒風中,少年緊了緊身上的棉衣,在殘余的篝火前坐下,沉思著。剛才在帳篷里,張華的問題他不是沒有想過,事實上從來到這個時代,他就已經想過,只不過,說出來沒有人能信,遠大理想和前程埋在自己的心里,他相信只要努力,一定可以實現。來到北大荒,只不過讓他晚幾年去實施罷了,他不想與整個時代去抗爭,況且自己還年輕,五年之后也不過二十一歲。
身后,傳來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回頭看是連長陳實。
“李思明,這么晚了咋不去睡啊?”今天一天發生在李思明身上的事情很多,從早上勇救落水女知青,下午搭帳篷,到晚上政治學習被抓了現行,陳連長想不記住他的名字都不行。
“連長好,剛剛把指導員交待的‘任務’完成,出來透透氣。”李思明有點自嘲道。
“呵呵,想不開是吧?丁指導員也是為你好,年輕要抓緊時間學習,求進步啊,只要認識了自己的錯誤,糾正了都是好同志嘛。”陳連長以為李思明鬧情緒,開導他。
“不是的,連長,對于自己的錯誤我已經認識到了,謝謝領導的關心。”少年很謙虛。
“怎么樣,來大興有什么感想?是不是挺失望?”
“不是的,連長,當年三五九旅,在南泥灣饅頭還吃不上,人家也可以南泥灣變成陜北的江南,我們也可以,毛主席教導我們: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只要我們團結在黨中央的紅旗下,艱苦奮斗我想將來我們大興也可以的。”少年將徐大帥的話復述了一遍,還引用了偉人的名言。
“不錯啊,你這樣想很對嘛。現在條件是有些艱苦,不過只要我們一顆紅心,有艱苦奮斗的精神在,就會將大興變成東北的江南,將北大荒變成北大倉。”
“連長,當初你是怎么想的,我是說你為什么要來北大荒?”少年對連長這一代人的的抉擇很好奇,是的,作為二十一世紀的青年,都是不太理解這一充滿革命浪費主義的行為。
“也沒什么太深的東西。”連長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遞給一根給少年,少年拒絕了,抽出一根帶著火星的木柴,點燃后深吸一口,繼續說道,“我50年當兵,然后第二年就去了朝鮮,立了功,受了獎。后來回國后,軍隊整編,一些部隊被撤了,我就主動轉業,當時黨中央號召開發北大荒,于是我就來了。”
“你后悔嗎?”少年小心地問。
“后悔,沒有啊。我比你還小的時候,家里是佃戶出身,飯都吃不上,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娘就領著我去挖野菜,就著糠米湊和著喂飽肚皮。后來解放了,分了地,才有白面吃,想想這好日子得來不易啊。可咱不能忘了本啊,北大荒這么多荒地,等著我們去開發,將來會打多少糧食啊,養活多少人啊。”
少年默然。
“不早了,早點休息吧。”連長拍了拍屁股,回去了。少年看著那高大的背影,有些莫名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