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難為

第十四章 醉酒

澹臺錦醉得沉了,沉進了夢魘跟往事之間,他的頭開始疼了起來。夢里他還是個緊緊抱著長刀的少年,孤獨一人跪在了昏暗無光的宗祠里,祖先牌位上的字跡模糊得幾乎看不到,他凝神去看那些字,卻聽見耳邊一陣毛骨悚然的竊竊私語,仿佛先祖的亡靈就聚集在這里。

他猛地回頭,不是亡靈,原來有許多男人本來就站在祠堂里,是他沒有看到他們。他們能站在這里,就該是澹臺家族的長輩,可是他并未見過他們。他模模糊糊想起來,澹臺氏是大族,平州澹臺氏不過是澹臺這個姓氏的一個分家。而他,澹臺錦,又是分家里的庶子,庶長子。

“景御先生早就說過,澹臺家會在月蝕之夜誕下一個孽根禍胎,生時便吸盡母親的陰氣,長大后還要干出殺父弒君的大惡之事。”一個黑色的模糊人影向站在正中的老頭竊竊私語,可是他的聲音偏偏地不夠低,像是故意要讓澹臺錦聽見。

“此子生時便正值月蝕,生下來便克死母親,正合景御先生之言。原先族里的決議便是在他還不滿百天的時候便將他舍在廟里,可是他父親卻操婦人之仁,對他愛若至寶——如今父親也在跟他打獵時被一箭穿心了,難道還要留著他,等他弒君篡位,給澹臺族招來滅門之禍嗎?”

“我沒有殺我爹。”澹臺錦的心口痛了起來,像是剛剛才想起來,爹已經去世了,被人殺死了,他抬起頭,嘶啞著嗓子拼命喊著,“是燁北的武士殺了我爹爹,他們一出刀我就看得出來。”

“住口!”一個嚴厲的聲音喝道,“你這個畜生。”

“我不是……”澹臺錦聽見自己說,卻只有自己聽得見。

“澹臺曄死后,廷尉署找遍了上昱城全城也沒有找到你說的那五個武士——那是自然的,因為城門根本就沒有武士出入的記錄。”又一個男人尖利的聲音響起,澹臺錦抬起頭,想看清他是誰,卻怎么也看不清他那可憎的面目。“分明是你殺了自己的親爹!你還妄想逃脫罪責嗎?我告訴你,你今天是難逃一個死了。快點向先祖請罪,你死了以后在阿鼻地獄里才能少受點苦。”

夢中那熟悉的悲憤第二次讓澹臺錦渾身發抖,他緊緊抱著父親傳給他的長刀,那是父親留給他最寶貴的也是唯一的東西。他不知道他們在胡扯什么,他們誰會比他更痛苦,死去的是這世上唯一疼愛他的人啊。他們……他們明明本來跟爹并不相干,爹也從來不曾喜歡過他們……

他忽然想明白了,他們并不想為爹復仇,他們只是想逼死他。他的手握著刀柄顫抖,他的胸口像是在發瘋地敲著戰鼓,他突然抓住自己的長刀拄在地上,撐起身子抬起了一條膝蓋,古老的戰刀發出一聲輕銳的蜂鳴。

“你想干什么?”那個聲音害怕了,原來他們見了拿刀的人便會害怕,“快把澹臺揚的刀交出來,你一個庶子,根本不配拿著他。”

澹臺錦站了起來,惡狠狠地瞪著躲在角落里的那幾個人影,“什么澹臺?爹都不在了,我姓不姓澹臺又能如何?既然你們找不到兇手,我就自己去把那五個武士找出來,一個一個地殺掉。如果你們誰敢攔我,我連你們一起殺了。”在睡夢中,他又一次重復了年少時說過的話,一個“殺”字出口,壓抑的怒氣便從胸中噴薄而出,再也壓不住了。

他轉身走出祠堂,外邊也一樣地陰暗,似乎黑云壓城,暴雨將至。數不清的人拿著刀劍棍棒圍著他,他們都想殺了他,他在夢里又一次看到那些人眼里野狼一樣的殺意,一陣戰栗從他的脊背掠過,他們都要殺他,那么他殺了他們,便不算錯。

他出手了,曾祖的刀法本來就是沙場中以一當百的搏命招數,那些逝去的武士們用生命錘煉出來的刀法在他的手里重現,他面前的人都倒了下去,而他還站著,白色的喪服已經被染成了紅色。澹臺族祠堂的門口,一片血污。

他聽見祠堂里的哭聲,他的長輩和澹臺氏的族長躲在祖宗的祠堂里嗚嗚地哭著,卻不敢出來再見一見他。他冷笑,原來所謂的權威,根本抵不過殺人的刀。

那么,他一生都不會再松開他的刀柄……

夢境變幻,他又到了那家骯臟破爛的小店,五個無頭的武士倒在了他的腳下,他的腿受了重傷,他只能拖著腿爬過去,從死尸的身上翻出燁北國武士的鐵牌。他在夢中哈哈大笑,可是……他們又來了,澹臺族里派來的殺手,要殺掉他們自己的子孫。憤怒燒灼著他的胸膛,他還不想死,他還不想死……一支羽箭射開了砍向他的劍,箭勁之大,讓他震驚。

他忽然知道了自己是在做夢,因為他知道是誰來了。齊莫逢那張長滿大胡子的笑臉露了出來,“我操他娘,一群人欺負一個受傷的英雄,老子最看不慣。”

“我不是英雄。”少年的澹臺錦愣愣地說。

“胡說,有那樣刀法的人就是英雄,我都看見了。”齊莫逢干脆地說。“有這樣的能耐,別在這里受人欺負了,跟我去帝都碰碰運氣。我看你將來必定是要揚名天下的人。”

他向他伸出了手,他心中的怒氣殺意便都消褪了。可是跟著他心口里的疼痛忽然彌漫起來,他想起來了——連他也死了。他已經做了侯爺,已經揚名天下,手下帶著千軍萬馬,可是他甚至救不了他一生的摯友。

疼痛、憤怒灼燒著他的心臟,他混亂了,他想要大哭,他想要大吼,他想要殺盡所有人……模糊中又有人影靠近了他。他在夢中大吼,“別靠近我,靠近我就殺了你!”

“澹臺錦——”一個拖長的聲音,一只手碰到了他的臉,他猛然從夢中驚坐起來,張開雙眼的同時已經抽出腰間的劍。

“啊”一的聲輕輕的呼叫熟悉異常,他的心頭突然冰冷死寂,他呆呆地坐著,手里還握著自己的劍,卻不敢往下看。他還殘存的最后一點記憶是輕拍他臉的手很小,很溫柔。

他忽然松了手,劍落在地上。從他握著刀劍開始,還是第一次這樣松手。地上忽然傳來小聲小氣的哭。她還在哭,她還能哭出聲來,所以還沒有死。他喘上一口氣來,連忙低頭看過去——果然是那只小貓崽,正坐在地上哭。他搶上去扶她,“傷到你哪里了?”他慌亂地拉起她,驚慌不定地在她的腰間摸,那貓仔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呆住了。

“好癢啊,你是在跟我鬧著玩嗎?我還以為你要殺我。”齊攸很怕癢,被他碰到癢處就忍不住破涕為笑。

澹臺錦緩過神兒來,兩只手握著齊攸的腰,伸長臂用力把她抱了起來,他站起身,她便被他高高地舉了起來。他借著燭火的光亮仔細地檢視著她,她的衣裳很干凈,沒有一點血跡,只有腰帶上系的花扣斷了一截,他低頭,一段柔軟的錦繡腰帶正落在地上。

再抬頭,那貓仔被舉得那么高,正在瞎高興,忽閃著兩只寬寬的袖子好像在假裝蝴蝶。“哪里疼嗎?”他又問了一句,聲音已經柔和了下去。

齊攸搖搖頭,他松了一口氣。齊攸說,“你做惡夢了,把我喊醒了,我看見你出了好多汗,就想叫醒你。”齊攸輕輕晃著小腿,腳不著地還真挺好玩的,她抬起袖子幫澹臺錦擦了擦汗,“現在的汗怎么比剛才更多了?”

澹臺錦苦笑,說是嚇的,會不會被這丫頭嘲笑。

齊攸接著說,“可是我一叫你,你就‘嘩’地一下抽出劍來。澹臺錦鬧著玩還不帶戳眼睛的呢,你可不能這樣跟我玩啊,嚇死我了。”

澹臺錦忍不住笑出聲來,只有孩子瘋鬧的時候才會說什么‘鬧著玩不帶戳眼睛’的規矩,“那你是怎么躲開的?”他模糊記得自己是真的要殺人,雖然是在夢里。

“不知道呀。”齊攸輕輕晃著腿,又忽閃了兩下袖子,“反正我突然看見你身上反出來好刺眼的光,就想躲開,就往后坐在地上啦。”她說,又皺起一張臉控訴他,“坐在地上才看到你真是拔出了劍刺過來呢。把我嚇哭了,你真不像樣。”

“是么?”澹臺錦微笑了,仔細看著齊攸,這孩子洗干凈小臉,還真是清秀,消腫了的眼睛大而有神采。他又微微皺起了眉頭,她說見到銳器反光便會自己躲開,她說不清楚為什么,卻知道危險近在咫尺——天生有這樣反應的孩子可不多。可惜偏偏是個女娃。

“你要是個男孩,真該把你帶在身邊,好好教你帶兵打仗。”

澹臺錦自己說完便笑了笑,放低了齊攸,把她摟在懷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今天對不住你,嚇著你了。我是做了噩夢才會拔劍的,不知道是你在身邊,不是要傷你,你別害怕。”

“嗯。”齊攸答得很痛快。他也知道,其實更害怕的大約是他自己吧,齊攸或許并不知道方才那一瞬,她面臨了怎樣的危險。

澹臺錦把她抱著摟了一會才放回到她的榻上,扯過被子圍住,“冷不冷?”

齊攸搖頭,他坐在她床榻邊,伸出手把她臉上的淚痕拭掉,“我怎么睡在你屋里了?”

“耍酒瘋唄。”齊攸利索地回答,概括力極強。

澹臺錦有些窘了,被個孩子言語推搡,真覺得有些丟人現眼。“躺下接著睡吧,我回去我屋里睡。”

齊攸點點頭,躺了下去,澹臺錦幫她蓋好被子,不覺想起爹爹在的時候,每天晚上睡前都會再來看他一次,于是他白日里不管受了多少委屈便都不在意了。他微微笑了,看著齊攸巴掌大的貓臉,齊攸正眼睛發亮地盯著他,像是能看進他心里似的,這個孩子。“不困了么?眼睛這么亮。”

“你做什么噩夢了?夢見鬼了?”齊攸好奇地看著他。

“一點舊事。”澹臺錦淡淡地說。

“這么大人還做噩夢。”齊攸縮進了被窩里,就露了個眼睛,“大人做噩夢真嚇人。”

“別怕。”澹臺錦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想到應該哄哄她,卻不大知道該怎么哄孩子,別扭了一會說道,“想要什么,明天買給你好不好?”

“還買?我的東西都多的快放不下了。”齊攸在被窩里小聲抱怨,“除非你答應明天教我騎馬射箭,我一高興說不定就能睡著了。”

澹臺錦皺了皺眉頭,“你絕不可能有上戰場的機會,死了心吧。”

“那我可以去當獵戶啊。”齊攸又露出臉來了,“萬一我將來沒人要了,去當獵戶賺錢謀生不行啊?”

澹臺錦不說話了,他終于知道,跟這樣一個思維跳脫的小姑娘說話,他不可能占到便宜。

“教我一下又不會怎樣,怎么那么摳氣。”齊攸翻了個身,背過臉去,伸手摸了摸枕頭邊的手帕包,里面包著他買給她的兔子點心,其實她已經是心滿意足了。

澹臺錦卻誤會了,見她翻身向里,瘦瘦小小的一個脊背露出來,就有點心疼,又正值差點傷著她的時候,本來她提什么要求他也都不可能太拒絕的。他伸手把她的被子拉上去,“明天早上,我教你騎馬,你現在睡覺,早上才好早點起來。”

齊攸猛翻過身來,簡直是心花怒放,“真的?”

澹臺錦有些后悔,其實齊攸好像根本沒怎么拿方才那事當個事。

他馬馬虎虎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頭,也不大記得小時候奶娘是不是這么哄他的了,齊攸笑了一陣子,就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他沒有立即就走,齊攸已經睡著了,他望著榻邊紅燭發呆,直到燭芯發出輕輕的“噼啪”一聲,他從沉思中醒過來,撿起他掉在地上的劍,寒刃冷冷地反射著燭光,齊攸在夢里忽然輕聲抽泣了一聲,他連忙把劍收起來,又坐回她的榻邊。

齊攸從被子里伸出手里,驚恐地在身邊摸索著,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角,她安靜了,像只貓仔一樣湊到他身邊蜷縮起來,又睡得沉了。他的心口里忽然輕柔起來,他早已經熟悉了刀光劍影,不熟悉的卻是這樣柔軟的依靠和信賴。

謝謝薩灑親,和南瓜小刀老友的評價票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