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難為

第十六章 普寧寺

“小攸,你表哥好嚇人呢,你怕不怕他?”穆洛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塊核桃酥,遞給了齊攸,“你嘗嘗我家里做的點心。”

“我不怕。表哥最疼我。”齊攸說,其實是仗著膽子說的。她雖然覺得澹臺錦是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可是他到底疼不疼她她也不知道,可是女孩子的心性,總是希望世上有一個人疼自己才好。

果然穆洛羨慕了,“真好,我家里的哥哥們都不疼我,爹爹就算疼我也有限,我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十二個姐姐呢。”

“你爹爹可真能生。”齊攸咬了一口酥,味道真好,跟澹臺錦給她的那盒點心味道差不多。

穆洛咯咯笑了起來,學著她無法無天,“就是,他就知道不停地娶老婆。”

兩個小仔一路走一路分著吃的,說說笑笑,倒也快活得很。看什么又都覺得好奇得很,也不拘要在哪一處玩,只是手拉手沿著一條街走到頭,要把所有新鮮東西先瞧一遍。穆洛告訴齊攸,齊國曾遷都過一次,所以現在的上昱城是先修城后有民,街道規整,四通八達,只要沿著一條街就能筆直地從城北走到城南,從城西走到城東。

齊攸上次當了簪子的錢還沒有花完,澹臺錦只是給她贖回了簪子,卻并不曾沒收她的錢。她便請了穆洛一包各色的糖人,兩個一路吃著直走到城南,沿途正挑面人的時候,忽然聽見鐘響,鬧市之中竟有幾分古樸悠然。

穆洛舔了舔糖,“我爹說,夜來在水邊聽普寧寺的鐘聲,是最風雅的。”

“是么。”齊攸淡然。

穆洛又舔了一口糖,“我的婢女說,普寧寺外頭賣的糕團最好吃,又香又甜的紅豆餡……”

齊攸的眼睛亮了,拍了拍鼓鼓的錢袋,她剛剛體會到錢的妙處,花不出去口袋里的這些零花兒簡直覺得錢會咬手。穆洛拉著她的手又往南走,“眼看就是普寧寺了,咱們去罷。只是又要你破費,以后我從家里帶更多的好吃的分給你,好不好?”

齊攸不在乎,從來沒有錢的小孩,壓根不知道錢有多重要,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窮丫頭向敗家子兒的飛躍。

穆洛說的普寧寺是上昱城中最大的寺廟,齊國富庶,普寧寺也修得宏偉。僅是第一道山門就須得齊攸仰面才能看到頂上——不過這或許也與齊攸長得不夠高有關。普寧寺的香火一向很旺,這時候來往的人不少,左近賣吃食玩意兒的也多,齊攸根本無意進佛寺里頭。心花怒放地沖上去,剛要上去一個個買下來,穆洛卻扯了扯她的衣袖。

“小攸,你看看,東邊來的那個人,是不是你表哥?”

齊攸嚇得一凜,連忙舉目望去,果然是澹臺錦,他生得那么俊美,就算混在人群里也甚是扎眼,多遠都看得出來他。“不……不會是……發現我偷跑出來了吧?”

“啊?”穆洛也害怕了,左右看看,沒什么可避的,齊攸的表哥又走的很快,她慌不擇路,拉起齊攸的手,“咱們進寺廟去躲躲。”

齊攸進了山門卻有些傻眼,原來廟里頭的人比廟外的少多了,更沒什么遮擋著她的地方,敢情這些人跟她們一樣,就是來逛貨攤的,壓根不是要來禮佛。待要出去,才剛一露頭就瞧見澹臺錦已經直奔著寺廟過來,身后跟著兩個身材精悍的男人,齊攸一眼就看得出是行伍上的人,恐怕是便裝的澹臺錦的親兵。

穆洛不知所措,雖然齊攸的表哥不是她表哥,可是那個男人滿身戾氣,她見了就覺得害怕,一害怕就沒法好好地去想個對策。齊攸則是壓根不去想,她那個長了一頭小黃毛的腦袋,多數時間都是個擺設,丫一直都是靠本能的時候多。這時候她也不多想,一拉穆洛的袖子就往寺廟里頭扯,外頭也出不去了,那干脆往里跑吧,反正就這一條道了。

好在三進式的寺廟極大,兩個跑進了第二道院子就放松了不少,至少澹臺錦不會進門就立刻瞧見齊攸了。齊攸左右看看,這寺廟的柱子極粗,拐角幾多,未必就藏不住她們兩個。她松了一口氣就踢了踢身邊的一棵古樹,“這樹怎么這么粗?”是粗,她跟穆洛兩個肯定都不能合抱住樹干。

穆洛連忙拉她,“別別,別沖撞了鬼神。”這里一個和尚的影子都沒有,說是寺廟,該是最吉祥地,可是卻古木參天,一陣冷風穿門而過便打起那古木的枝條颯颯作響。與外頭的繁華熙攘不過一院之隔,這里卻有股子幽密恐懼的意味。她不覺哆嗦了一下。

“別怕。”齊攸拉了她的手,“既然進來了,那咱們也去拜拜,想來神佛就不會惱咱們了。咱們去旁邊的小屋吧,表哥就算進來,一定也只是去上頭的正房里拜的。”

穆洛覺得有理,跟著齊攸便進了右手邊的屋門,也不知道供的是什么佛,先就拜了拜,齊攸也跟著跪下拜了三拜。抬起頭來打量著這間小屋,細欞子窗上糊著窗紙,把屋里擋得很黑,屋里所有的光線都來自于開著的門和佛前供著的幾盞常明燈。

“這里有個簽筒。”穆洛說。

齊攸轉過頭來,好奇地看著穆洛從桌上拿起一只竹筒,里面插著有幾十支竹子削的簽子,每支簽子上還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

“搖一支玩玩。”穆洛笑著說,又來了興頭。齊攸看著她閉上眼抱著竹筒晃來晃去,又向神佛拜了一拜,這才從竹筒里抽了一支竹簽出來,直起身湊在長明燈前看上頭的字。

“寫的是什么?”齊攸也好奇了,“可是這里又沒有和尚尼姑的,誰來給你解簽呢。”

“我看看……”穆洛看著那簽讀道,“先是中吉,然后是一首詩:三千里鴻雁傳書,九萬里鶴雪聲斷;憑欄望山高水長,關山外舊時明月。下邊是宜出行,宜婚嫁……全是宜……這什么簽吶?騙人的么?”

“肯定是騙人的。”齊攸附和了一句,“說什么三千里鴻雁,九萬里鶴雪,鶴才飛不了九萬里那么遠,不通的很,真是歪詩。”

“是啊,韻腳都不對。一定不準一定不準,”穆洛把簽放了回去,臉上是笑嘻嘻的,手上卻是稀里嘩啦地一頓狠搖,又抽出一根簽來,“百花競放賀陽春,萬物從今盡轉新;未數莫言窮運至,誰知否極泰來臨。”

齊攸覺得這詩更歪,不過穆洛滿意了,“嗯嗯,不用人解我也知道都是吉利話,要這樣的簽才是準的。”跟著把簽筒遞給齊攸,“小攸來抽。”

齊攸也依著穆洛的樣子搖了一陣子簽筒,閉著眼睛隨手抽了一根出來,穆洛連忙搶過來,又湊到燈下細看,“是上簽——枯木逢春盡發新,花香葉茂蝶來頻;粉黛未曾讓須眉,一葉漁舟誤入津。”

還是挺歪,齊攸默默地想著,這刻簽子的老和尚也真夠沒水準,可是穆洛卻開始解簽了,“小攸你看,你頭發是黃的,就像外頭那冬日里頭的落葉,你也正是冬日來上昱的,可是轉眼春就要來了,可不正合詩的頭兩句。”

齊攸想想也對,自己在家無依無靠還要受人欺凌,現在被澹臺錦接來國都,又有澹臺錦給她仗著腰眼子,自然是枯木逢春,猶如再生。至于蝶來頻——大概是指澹臺錦給她的那一大把丫鬟吧?粉黛未曾讓須眉——不懂,“那后面兩句是什么意思?”

穆洛想了半天,兩個人都跪坐在蒲團上,她最后想出了個解釋,“是說你比男孩子還有氣勢吧!最后一句我也不知道了,可是人人都說國都是個名利是非場,你既入了這里,說是‘誤入’,那倒也有幾分道理。”

齊攸點頭,覺得穆洛果然比她有學問,一面又抬頭四望,“小洛,為什么當中的佛像這么慈悲,可是旁邊的佛爺就那么猙獰呢?”

“哦。”穆洛挺高興她又能答上齊攸的問題,“旁邊的是保護菩薩的金剛,其實也是好的,他猙獰是為了嚇唬小鬼。金剛怒目,菩薩低眉,歷來寺廟里都是這么塑的佛像。”

齊攸不言語了,呆呆看著那金剛,滿身戾氣竟然能立于佛堂之上,卻原來金剛怒目、菩薩低眉一向都是如此。

一陣長風穿門而入,涼涼地吹在齊攸和穆洛的脖頸上,像是有鬼在脖子根上吹氣,兩人同時哆嗦了一下。齊攸回過頭去,一瞬間似乎從院子對面的窗口瞧見了一雙窺測的眼睛,陰測測的,可是仔細一看,又不見了,齊攸的脊背爬過一層寒意,打了個冷戰。

“小洛,咱們出去吧,我仔細想了……就算再被表哥打一頓,也比在這里杵著強。”齊攸站了起來,勇敢地往前一步剛要踏出門檻,又急忙后退了兩步。

穆洛在她身后“啊”了一聲,齊攸急忙回頭捂住了她的嘴,拉著她跟她一起蹲在窗子底下,一乘小轎正從前門抬進這個無人的院子,轎子旁只跟了一個衣飾華貴的婦人。齊攸盤算起來,香火鼎盛的寺廟本不該如此空寂,既然如此空寂又不該忽然進來這樣一頂小轎,不說轎中人如何,只說那隨在一邊步行的仆婦身上的穿戴就要比侯府中的仆人還強了許多。

轎子在院中落定,轎夫立刻退去,婦人恭謹地掀開金色繡線的暖簾,齊攸瞪大了眼,轎簾里緩緩伸出一只纖纖素手,宛如羊脂玉雕一般,皓腕上戴一只墨玉的鐲子,越發襯得她肌膚如雪、玲瓏剔透。樹影輕動,一束陽光落在這一只手上,那手便變得仿佛半透明了一般。齊攸看得吞了口唾沫。

“怎么了?”穆洛小小聲地問齊攸。

“一會兒咱們去吃水晶糕。”齊攸說。

穆洛呆了下,那只手……原是有些像是月桂坊的水晶糕。

轎中的女子終于緩緩地邁出一只腳,慢慢地露出半個身子。齊攸連眼睛都不眨了,心里嘀咕著也不知道有那樣一雙手的人,究竟有怎樣的驚世美貌。

女人終于走下了轎子,風帽遮住了女人的半張臉,剩下的半張還掩在面紗里——他奶奶的,齊攸好生掃興,有什么可遮掩的,難道臉上有胡子嗎?她轉了視線,忽然看見二層院門口站著的人,似乎是守門,看那身形……是跟著澹臺錦來的那幾個人。

齊攸還來不及多想,澹臺錦那熟悉的身影就已經出現在門口。

穆洛來了興致,“那個女人,一定是你表哥的老相好。”

齊攸愣住了,又看那女人,玉雕一般的纖纖素手,修長曼妙的身材,還有裹得嚴嚴實實不知道會有多傾國傾城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