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臺錦一路陰著臉,齊攸也就不吭聲,悶頭跟著他走。
“你那小友,叫什么名字?”澹臺錦忽然問她。
“啊?”齊攸傻呆呆地,反應慢了半拍,“哦,你說穆洛?”
“她姓穆?”澹臺錦看了齊攸一眼,緩緩地說了一句,“齊國的國主也姓穆。”
“哦。”齊攸點點頭,絲毫不放在心上,“我知道,我在家的時候就聽人說過國主一高興就要把自己的穆姓賞給別人。他臉真大,是不是?將來齊國早晚有一半的人都姓穆。”
澹臺錦面上掠過一絲笑意,街上車馬多,他把那不著調的丫頭往自己身邊攏了攏,手掌輕輕摩挲著她的頭發。齊攸偷偷地笑了,靠在澹臺錦的身上,就這樣走進了澹臺府的大門。
他們一路進去,齊攸想當然地以為要被送回自己的院子里。她懶洋洋地拖著步子走,時不時地靠在澹臺錦身上,可是澹臺錦也沒跟她發脾氣。齊攸自己想想,澹臺錦就是面上看著兇,其實……就那么回事吧。
澹臺錦忽然停了下來,齊攸迷迷糊糊抬起頭,茫然四顧……這里分明是澹臺家老太太的院子。齊攸終于有些忐忑,可是人還倚在澹臺錦的身上,剛想逃跑,澹臺錦已經把她一把推了進去。
“攸兒,”澹臺錦忽然說,“是不是我說的話,你都不會聽?”
齊攸猶豫了一下,可是還是不愿意低頭,“那是自然,你又不是我爹。”她想了想又趕緊補充了一句,“干爹也不是。”
澹臺錦微嘆了口氣,伸手拉起齊攸的手,齊攸還在吃驚,人已經被澹臺錦帶進了屋門。
進了屋齊攸就有些慌了,澹臺錦冷冰冰地依禮請老太太安,她也只好照樣行禮。老太太剛歇了中覺,這時候上房里并沒別人,齊攸抬頭看老太太,瞧著她的面色比之那天益發冷了幾分。似笑非笑地瞧著他們兩個,“錦兒是從外邊回來的罷,怎么攸丫頭倒跟你一同過來。”
齊攸心頭一凜,自己的家里也不算人少,就算她不受規矩,可也是知道規矩的,自己這樣偷跑出去自然是不對的。她心慌地看了澹臺錦一眼,不管怎么說,他都是會袒護她的吧,他自己看起來還不就是拿規矩當狗屁的模樣?可是……
“攸兒偷跑了出去,被我正遇上,才帶了回來的。”澹臺錦冷淡地說,忽略了齊攸的目光。
“偷跑出府?”老太太怔了一下,重新審視著眼前那個面黃肌瘦的鄉下丫頭,不覺動了怒氣,“這么些年里澹臺府里還從沒出過這么荒唐的事。錦兒既然把表妹帶進了澹臺府,那說不得她也就是澹臺府的姑娘了,既是姑娘,卻出了這樣的事,傳揚出去,連她們姐妹的名節都要保不住了,澹臺府的臉面也是蕩然無存。”
一番話說到后來,老太太的手都有些打顫,顯見是動了大氣,可是聲音卻更低,“這天長日久的,可成何體統?如今我不大管家了,各處門上職守的人未免也過于憊懶了。”
齊攸一聲不吭,正房的堂屋里也是鴉雀無聲。齊攸在等著澹臺錦說話,卻偷眼看見澹臺錦點了點頭。
“前面的,我跟老太太想的一樣。昔日爹在的時候,也常說教不嚴不成器。”澹臺錦低垂著眼睛,聲音平緩,“我既把攸兒接進了家門,自然是打算好好撫育她,將來再替姨母為她做一門好親事的。只是我終究是男子,內帷里的事,還是要斗膽勞煩老太太做主才是。今日出了這樣的事,老太太該怎么發落攸兒,就怎么發落。還望老太太不要因為她不姓澹臺就寬了她這一次才好。”
齊攸懵懵懂懂頭暈目眩,又回頭看了澹臺錦一眼,有些恍恍惚惚的,后邊老太太再說什么她也沒聽清。在齊攸看起來,有個道理是再明顯不過的了,那就是——齊攸是澹臺錦的齊攸,從來也不是澹臺府的齊攸,即便是自己頑皮,他生氣要罰她,她都認,只是不能把她交給澹臺府的什么不相干的人懲罰。
齊攸沒聽見老太太說要把她關起來靜思,她壓根就沒看老太太,半點要求饒認錯的意思都沒有,丫鬟過來請她的時候她還在呆呆地望著澹臺錦,等到四個粗使婆子過來拖她的時候她才醒悟過來,拼命掙扎著不肯讓人碰她,可是她哪能有那么大的力氣掙脫,婆子鉗著她的胳膊把她硬拽出門,她不知道自己要被帶到哪里去,是要扔出門外還是又要被當眾打一頓。她的喉嚨好像塞了東西似的發不出聲音來,嘴唇發抖,四肢僵硬得像是已經走了魂魄。
澹臺錦一直坐在椅子上不動,心頭卻一陣煩悶。他知道這個小貓崽是不怕自己的,所以非要借別人來管一管她才好,可是他到底還是覺得有些不妥。及至齊攸掙扎著被婆子硬拖走了,他才想起來有什么地方不對,那孩子雖然拼命掙扎,可是自始至終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無聲地像是條被抓出水面頻死掙扎的魚。
恍恍惚惚地,澹臺錦忽然想起了早已被他忘記多時的,自己幼年的光景。
“錦兒如今果然是出息了。”老太太忽然說了一句,澹臺錦從回憶里被喚了回來,微轉頭望著自己的祖母,老太太面上還有怒色,聲音也冷淡,雖然是在對澹臺錦說話,可是卻沒有看著他,一句似教訓不似教訓的話從她抿緊的嘴唇里轉了出來,“能體會到當日長輩教導你的苦心,這也是我們澹臺家的一件幸事。”
可是卻因為這句話,澹臺錦的面色忽然變得青白起來,箭袖之下的修長手指不知不覺摳緊了手中的匣子。
門簾忽然一挑,一個丫鬟走來回道,“大太太來了。”
一語未了,盧夫人已經扶著兩個丫鬟進了屋來,滿面春風地向老太太請安,可是走過澹臺錦身旁的時候,卻分明極恨地瞥了這個小婦養的孽子一眼。
上頭老太太點了點頭,卻什么也沒說。澹臺錦知道大太太為什么過來,滿府的家人竟然看不住個二門里頭的姑娘,這無論如何也有當家人的過錯,大太太是來請罪的。恐怕自己帶著齊攸過來,剛一開始說話,就有大太太的耳報神過去遞話兒了。
澹臺錦的唇邊忽然露出一抹懶散散的笑來,恐怕在這家人的眼里,他就是在利用自己帶來的小女孩,給大太太一個沒臉。他么?利用齊攸?只為做這樣愚蠢而又俗不可耐的事?報復大太太?
老太太還是冷著臉沉默著,上屋里尷尬起來。澹臺錦知道,老太太要責備自己選定的兒媳、侯府的當家人,是不適宜當著其他人的面的。
他站起身來告辭,才二十歲的人,卻有種奇異的疲憊,也許是因為這陰森壓抑的侯府,也許是因為他手上拿著的匣子。
門外,風很大,帶著泥土的腥味,像是上昱城的春風已經來了,一點點潮濕,一點點血一樣的腥。他抓緊了手中的匣子,又想起那個小姑娘,那會兒她那么擔心地看著他,好像他也會受傷似的,好像他也……值得憐惜似的。
那時候,他其實聽見了那孩子問他的話,“你……要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