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難為

第二章 獨承恩寵 41

這是一個小巧的套間,干凈簡單卻又不覺得簡陋。鸞鶯讓著樂暉盈在軟椅上坐了:“娘娘喝什么茶?”

“不拘什么,解渴就好。方才從皇太后那兒過來,是有些渴了。”樂暉盈輕輕搖著團扇:“這兒反倒是比外間涼快。”

“娘娘有幾月身孕了?”鸞鶯泡了盞茉莉蜜茶過來:“粗陋得很,娘娘別嫌棄。”

淡淡的茉莉香在口齒間縈繞:“五個月了。”

鸞鶯點點頭:“看著也像,娘娘這時候需要萬事小心。”

“看你不像普通的宮女,怎么還留在宮里?”把玩著手里的茶盞,細膩的胎質加上外圍精致的花紋,一看就不是普通宮人用的東西,倒像是自己坤儀宮那套花卉茶具里的一個。這人別是先朝的妃嬪吧?

“住在宮里住習慣了,再說出了宮也沒有家人等著。倒不若住在這兒自在。”鸞鶯也在打量著她:“娘娘倒是面善得很,怎么像是樂夫人的模樣呢?”

“哦,那是家母。”樂暉盈笑起來,很少有人知道自己跟母親極像。父親常說自己仿佛是母親脫了個影兒,只是這宮女怎么會知道。

“看樣子倒真是應了小姐那句話了。”鸞鶯抿嘴一笑:“真真做了兒女親家了,娘娘母親好?”

“已經過世幾年了。”小姐?兒女親家?不是吧,這宮女是穆皇后的貼身宮女。就仿佛是自己身邊的莫顏跟榛遐一樣。

鸞鶯嘆了口氣:“可惜兩人都見不到了,要不該多高興。”

“這么說,我該稱呼您一聲嬤嬤了。”樂暉盈微微一笑。

“奴婢這可不敢當。”鸞鶯滿臉堆笑:“可是折死奴婢了。”

樂暉盈笑笑,揮手讓莫顏和榛遐退了出去。“嬤嬤怎么住在這兒?”

鸞鶯給她換了盞茶:“這兒挺好的,離著小姐住過的冷宮近。逢著生辰死祭,能給她燒柱香也是好的。皇上好么?”

樂暉盈點頭:“他很好,嬤嬤再沒見過皇上?”

“自從小姐進了冷宮,我也就跟著進去。先帝去世的時候,皇上把我放了出來。只是也就不認得我了,他出生的時候還是我第一個抱的。這一晃啊,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鸞鶯看著樂暉盈:“才一見你就覺得面善,又是皇后的服色。還以為自己做夢呢。”

聽她說話清脆爽利,樂暉盈不由心生親近之感:“嬤嬤這么說,倒是讓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娘娘方才說的皇太后可是當年的皇貴妃?”鸞鶯想了想。

“是。”樂暉盈看著她不免想到自己身上,有一日自己在莫顏她們口里也會變成我家小姐如何如何。

“都是皇太后了。”鸞鶯一笑:“世事浮云,這么些年的變化真是大。”

“嬤嬤說的一些事情,我也只偶有耳聞。內情就不是很清楚了。”樂暉盈笑笑。

“她是個好的,所以小姐倒是放心。換了別人,誰都不依了。”鸞鶯目光落在樂暉盈微微隆起的腹部:“這不會是皇長子吧?”

“是,就只有這一個。”樂暉盈手順勢撫上自己的腹部。

鸞鶯愣了半晌:“娘娘凡事小心,有些事情絲毫馬虎不得的。”

“娘娘,雨住了。”莫顏緩步進來。

“嬤嬤,我走了。”樂暉盈起身告辭:“若是回去晚了,只怕皇上擔心。”

鸞鶯趕緊跟著送出來,待她上轎之時卻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娘娘,你別大意了。”

“嗯。”樂暉盈笑著應了。趙初見狀便吩咐起駕,鸞鶯疾行上前撩起窗帷:“娘娘千萬別和人說見過我,誰也不要提起。”

“好。”樂暉盈雖有不解,依舊是答應了。

鸞鶯這才放心的讓趙初起駕,站在門外看著這乘明黃的軟轎消失在濕潤的雨霧中。

回到寢宮,皇帝剛剛看完奏本從書房里出來:“這么晚才回來?”

“原本早就回來了,半道上下雨就在一個小院子里避雨。”看他穿著一件云白色的薄紗常服:“皇上回來好久了?”

“下了午朝,和太傅他們商議事情。”在圈椅上坐了:“看的什么戲?”

“挺熱鬧的,母后喜歡看。臣妾倒是沒看出什么意趣來。”樂暉盈苦笑:“總覺得鬧得慌,也不知道是要說什么。”

“這還是最新的本子最好的班子,也就這樣了。”龍瑄炙靠在椅背上:“趙希吩咐傳膳。”

樂暉盈坐在他身邊:“皇上,明明是您招來的戲班子怎么假托是臣妾的長兄呢?”

龍瑄炙干笑了兩聲:“還不是為了你解悶,要不誰去傳這個。總不能說讓在這兒演吧那邊場院大。”

“到底是母后,萬歲爺還是清楚得很。”樂暉盈笑著給他搖著團扇。

“偏你知道得多。”接過團扇自己搖著:“特地叫廚房做了一道桂花掛爐鴨,這時候吃正好。”

樂暉盈點頭:“看這天氣越來越熱,貴妃只怕這兩天就要臨盆了。給她送些什么過去,讓她好好養養精。”

“不用你操心這個。”龍瑄炙拉著她到膳桌前坐下:“管好你自己,這都五個月了還不見長好多少。可見是素日操心的緣故。”

一桌精致的肴饌已經擺好,油光皮亮掛爐鴨散發出誘人的香氣。趙希給皇帝盛了一碗綠豆蓮米粥,順手將一道開胃的爽脆蘿卜放到皇帝手邊。一旁的樂暉盈看得有些出神,幾乎想要拿過這碟蘿卜去。龍瑄炙趕緊挪開:“你不許吃這個。”

“就吃一塊。”樂暉盈一臉的笑:“那些都吃膩了。”

“你先把燕窩粥吃了再說。”龍瑄炙望著她:“吃完了燕窩粥,這碟蘿卜許你吃。”

樂暉盈悻悻地瞥了他一眼,低頭開始吃粥。“這個桂花鴨不錯。”龍瑄炙先嘗了一口鴨肉,便順手夾了一塊給她:“開胃。”

“要吃那個蘿卜。”不甘心地咬著鴨肉:“這些都吃膩了。”

每逢帝后用膳的時候,乾靖宮的太監宮女就能看見皇后跟皇帝斤斤計較要吃什么不要吃什么的情形。皇后一改平時的嫻雅端莊,總是撅著嘴進食。而皇帝常常一副笑容滿面的樣子,朝堂上那個冷酷的君王總是看不見了。

“好,你把這個吃完就給你。”皇帝給她夾一筷子茭白燒雞:“這么新鮮的雞肉,不吃可惜。”

幾乎想要把碗里的菜都甩出去,只是掛念那塊爽脆的蘿卜。只好悶著頭吃完:“這回可以了吧。”

龍瑄炙這才找了一塊極小的蘿卜給她:“慢慢吃,吃完了就沒有了。”

“萬歲爺好小氣。”珍惜好不容易到手的東西,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很快就沒有了,樂暉盈看著他:“萬歲爺答應說要是吃完了燕窩粥,就給的。哪知道就這么一點,下次再不信了。”

“還不是為著你吃這些不好?你說但凡是吃了有好處的,什么不是如你的愿?”龍瑄炙搖頭:“哪有心疼起這個東西的道理。”

樂暉盈滿是怨念地看著他:“怎么不見萬歲爺去管著別人吃什么,這么久也沒見貴妃有絲毫的拘束。”

“她生養過妤琛,用不著朕管。”龍瑄炙又給她搛了一塊鴨肉:“慢慢吃,不急。”

“對了,怎么沒見妤琛過來?”樂暉盈放下銀箸:“她今兒在哪里吃?”

“回娘娘的話,大公主今晚上被貴妃叫了過去。”清雪趕緊過來回話。

“哦。”樂暉盈放了心:“等她吃完了,好好送去咸陽宮。”

“你能不能少操心?”龍瑄炙有些不耐煩起來。

操心,是操的別人的心?你要是沒有這么些女人,我用得著這樣。那樣,只要管好自己和自己腹中這個就好了。正因為你有了這許多的女人,我就不得不去操這心。不能讓人說,你為了皇后腹中的皇子擯棄掉妃嬪所出。也不想讓人說皇后驕妒,對妃嬪所出子女不聞不問。有人說生在皇家不幸,其實嫁入皇家才是真正的不幸。

皇太后嫁入皇家,親生的骨肉不能見面。撫養長大的,因為自己的生母也就不親她。只是礙于臉面和名聲不得不做出母慈子孝的樣子給天下人看,難道皇太后不委屈?民間這個年紀的老太太都是含飴弄孫了,哪怕是抱養的也會努力孝順養母。而在這深宮之中,卻連人間最簡單的親情都不曾有。母親疼愛子女是不用理由的,同樣子女孝順母親也是天下最平常的道理。羊羔跪乳,烏鴉反哺連動物都知道的道理。在這富貴天下第一的皇家竟然如此貧瘠,至上而下都吝嗇到把自己最本能的東西棄之不顧。最后落得什么,也不過是陰暗地宮中一具漆黑的棺木和數不清的遺憾陪伴終生。

龍妤琛在書案上照著樂暉盈給她畫的紅格子寫大字,手里的筆也是樂暉盈交代的要握得緊緊的。時不時樂暉盈過來抽一下筆,要是握松了就會是在那一瞬間弄得滿手都是漆黑的墨汁。

“嗯,今兒不錯。”樂暉盈走回圈椅上坐下:“不像前兩天,一抽筆就弄到衣服上去了。”

“哪只有衣服上,臉上都是。”龍妤琛一下抬頭:“母后不知道,那兩天嬤嬤都說我的臉跟小花貓一樣。”

樂暉盈笑起來:“誰叫你執筆不用力氣的,寫出來的字兒歪歪扭扭。這么秀氣的小姑娘,寫出來的字跟個鬼畫符似的。幸而你父皇沒看見,要不該說你了。”

“人家才開始學嘛,母后不可以告訴父皇說我的字難看。”龍妤琛放下筆,扯著樂暉盈的鸞帶:“母后!”

“知道不好,還不用心?”樂暉盈笑著給了一塊芝麻糖給她:“你這樣要是你父皇看見,只怕就惱了。”

“我知道,母后腹中是個弟弟。母妃肚子里的是個妹妹,所以父皇才會怕人傷到了母后。”龍妤琛慢慢啃著芝麻糖

樂暉盈掠了掠她的頭發:“誰跟你說這些的?不管母后還是你母妃生的是弟弟還是妹妹,都不會妨礙到對你的疼愛。你是大公主,這是怎么也改變不了的。”

龍妤琛趴在樂暉盈膝蓋上:“母后,你以后還是會對我好是不是?”

“那當然,你是大姐姐的。母后不會因為有了弟弟就不疼你了。”摸著她的臉蛋:“你也要學著做大姐姐,以后弟弟妹妹都要以你做榜樣。可不能再和現在一樣,見到妤玨就和她吵架。”

“哪有和妤玨吵架,都是嫻母妃嚷嚷的。”龍妤琛不耐煩地跳起來:“每次還沒挨到妤玨,就嚷開了說我欺負她。妤玨也是,我還沒碰她就開始哭。弄得別人都說我欺負她!”

“妤玨還小,不懂事。”樂暉盈前后想了想,嫻妃倒是喜歡這樣。

“還有呢,母妃一聽見嫻母妃說這個就兇我,說我不該欺負妤玨。”龍妤琛小臉掛了起來:“從來就不會跟母后一樣好好的跟我說話。”

樂暉盈看看一臉委屈的小姑娘,有時候會很心疼她。只是這也只能放在心里,若是自己太熱衷這件事只怕有人誰說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清雪曾經不著痕跡地說過,貴妃當年生下龍妤琛的時候很不喜歡是個女兒,要不是礙著龍瑄炙在里面只怕會把這孩子溺死。分明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怎么要嫌棄到這般田地。一心要生皇子,真正生了皇子又如何?難道就能保你一世的富貴榮華?

皇太后生了皇子,母子不能見面;先前穆皇后生了皇子,自己殞命冷宮。先漢時候,衛子夫生了戾太子,最后母子雙雙殞命;鉤弋夫人生皇子,卻落得立子而殺母。這都是生了皇子的,有誰是得了善終的。

即便是自己真的生下了皇子,等待自己的命運又是什么?這些時候龍瑄炙倒是不提這話了,在這之前還提得不夠多?

“父皇。”龍妤琛跑跳著過去,拽住龍瑄炙的袍袖。

龍瑄炙俯身抱起她:“怎么,在和你母后學寫字?”

“母后說我的字寫得比前兩日好多了。”龍妤琛有意顯擺:“母后,是不是啊?”

樂暉盈抿嘴一笑:“就是能認出寫的是什么了,不像前兩日怎么看都像是鬼畫符。”

“鬼畫符?!”龍瑄炙看著女兒:“朕和你母后的字都不像那個,你跟誰學的?”

“哪有,母后笑我呢。”龍妤琛不依:“就是歪歪扭扭的,像釣魚的蚯蚓。一點也不像鬼畫符。”

“釣魚的蚯蚓?!那還不如像鬼畫符的好。”龍瑄炙看了看案上的大字:“這要不是你母后說這是你寫的,還真以為是道士畫的符咒呢。”

龍妤琛不服氣地伸著舌頭:“父皇就不會夸夸我。”

“等你寫好了,父皇自然夸你。”樂暉盈看出小姑娘有些不高興了:“你這么著,以后可不許弟弟跟著你玩了。”

龍瑄炙看著她:“你又許了她什么?”

“就是說讓她做個好姐姐。”樂暉盈笑著看他把女兒放下來:“這話沒錯吧。”

龍瑄炙點點頭:“清雪,拿件薄點的袍子出來。”

“要出去?”接過清雪拿來的袍子給他換上:“這都要傳膳了。”

“有道折子,要問清楚。”龍瑄炙自己整了整衣領:“琛兒,幫父皇看著你母后用膳。少用一點,你今晚的零嘴就沒了。”

“是。”龍妤琛高高興興答應了。

龍瑄炙看了一臉不快的樂暉盈一眼,轉身出去了。

樂暉盈很少看他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匆匆忙忙換了件衣服就走還是第一次。“趙玉,你去問問趙希到底是什么事,忙成這樣。”

“是,奴婢這就去。”趙玉答應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