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的丐幫團伙,在中國古典城市中具有很大的勢力,也是官府進行所謂“社會化管理”的重要一環。所以明清的乞丐團伙的頭目都算半個“官面”上的人,大多擁有象征官府授權的“信物”。其頭目擁有對群丐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力,平日里他們坐享群丐供奉,生活奢華,不但錦衣玉食,呼奴使婢,往往還坐擁多房妻妾,生活享用和富商大戶無異。
“文闌書院在承宣大街上有好些鋪面,都是日進斗金的旺鋪。您要拆那些棚屋,莫容新一定會去找關帝廟人馬幫忙。”畢德凡道,“首長要早作準備。”
為了了解更多的情況,畢德凡走了之后林佰光召來了一個留用的快班老吏高重九。
快班的主要工作是“緝捕”,地方的治安工作都由其負責,對各類城狐社鼠的情況掌握最為清楚。
高重九不是快班世家出身,他打小拜在一個老衙役門下,熬了半輩子白員,才巴結上了個正身。對廣州的社情民情極為熟悉,尤其是對底層社會的了解更在一般衙役之上。
高重九已經五十多了,在17世紀這就算暮年了。他在子息上甚是艱難,四十出頭才有了個兒子。因為迷信果報之說,平日里為人處事也不敢過分作惡,屬于可以爭取的對象。
林佰光向他打聽“關帝廟人馬”的詳細內情,高重九也不隱瞞,將自己知曉的情況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他說關帝廟人馬的頭目名叫高天士,他家歷代都世襲關帝廟人馬的總團頭之職。
“……據高天士說,他家祖輩當初跟隨洪武爺東征西討,從征來得廣州。洪武爺登基當了皇帝。他家祖輩原就是花子出身,便得了這個封賞。這事年深日久。也無人查究真假了。不過高天士一直吹噓他家藏有當初朝廷賜給廣州總團頭的札子,還有上賜的‘御封桿子’。”
林佰光點點頭,這也不算稀罕,有組織的乞丐團伙的頭目,總把本派起源附會到某個皇帝身上。這也不算完全編造,多半歷史上官府確曾給予過他們什么權力。至于是不是皇帝的金口玉言,那就是是隨便編了。
說是關帝廟人馬,實則總頭目并不在關帝廟,高重九說高天士的“竇口”就設在西關外的金花寺,至于其他各級頭目。分居城內外各處破廟爛祠之中,各自劃有地盤,畛域分明。各竇口上的乞丐不得越界乞討。外來的乞丐亦得在關帝廟掛號才能乞討,否則輕則打一頓驅逐,重則綁上石頭沉到珠江里去。
“這廣州城中在關帝廟掛號的乞丐有多少人?”林佰光問道。
高重九有些緊張,舔了舔嘴唇道:“大約有近萬人。”
“紫記在廣州開辦善堂多年,愿意謀生的都可以去臨高。為何乞丐們不愿去?寧可在廣州乞討度日?”
高重九笑道:“首長。在關帝廟掛號的,要么是年老力弱或是有殘疾的,怕去了善堂要他們做活務工干不來,寧可乞討茍延殘喘;要么是各有手藝的……”
林佰光問道:“什么叫手藝?”
高重九道:“乞討亦有多種,最普通的:或者沿街乞化,或者坐地求乞。這都是沒手藝的,有手藝的是有師傅傳下來的。或是年老花子配童丐的。算是公孫落難;要么女丐弄個死孩子抱著。還有不知哪里弄一具尸體,弄個女丐或是童丐跪在一旁賣身葬親的……都是演熟的套路――這些算是一門;還有身上貼爛肉裝殘廢的。或是原本就身有殘疾的,這又是一門;再有往天靈蓋上拍磚的,臉上穿釘的……”
林佰光明白了,所謂“有手藝”的,其實就是職業乞丐,說是“乞”,其實大多是“騙”。他又問道:“還有呢?”
“最后一種,本人倒是身強力壯,也沒有手藝。但是好逸惡勞。平日里求乞之外,便是給儀仗鋪打執事,一場紅白喜事下來,不僅混個肚圓,多少也能弄幾個錢度日。再有一樣行當便是充當鄉間械斗的打手。”
廣東宗族勢力極盛,械斗成風,便是省城周圍也不例外。有些宗族村社勢單力薄的,為了在械斗中不落下風,往往通過關帝廟竇口雇傭身強力壯的乞丐,作為械斗的借力。乞丐多半無家無室,在械斗中斃命也無后患,撫恤更是微薄。所以每有械斗,就是他們生意開張的時候。
“……凡有鄉間械斗,大骨們最為高興。不但可能撈進一筆“雇費”的抽水,去得人被打死了東家必給撫恤,這錢就進他們的錢袋了。再者凡是械斗,打死人命照例要找人投案抵命,這又是關帝廟的獨門生意。或哄勸,或強逼,將群丐中年老體弱的弄幾個去抵命,又可以得一筆買命錢。”
“還有呢?”
“至于其他“營生”,那是數不勝數。看守義冢地、化人廠;看街打更、充當仵工收殮無主尸;大戶人家辦喪事的時候去舉哀臨哭……這些都算是正當營生;要說不正當的,西關外的鬼市出賣各種贓物乃至盜墳掘墓得來得隨葬品……沒有關帝廟人馬撐腰,根本成不了市;外來的扒手、竊賊、‘拍花的’……要在城里城外‘做生意’,也得到關帝廟來‘燒香’求得庇護。“
林佰光久在廣州,和關帝廟人馬并不是毫無接觸,但是第一次了解到這么詳盡的信息。他感到過去自己小看了他們。現在看起來,關帝廟人馬已經是廣州的一個爛瘡了,不但要醫,還得趕快。
“這么說來,關帝廟人馬全是心甘情愿當乞丐的嘍?”
“全是說不上。除了‘有手藝’的。多數人還是想有一碗正經飯吃。畢竟這行吃了上頓不知下頓,不知什么時候就撲街瓜直了。”高重九嘆道,“關帝廟人馬威風再大,弄錢再多,一般的花子又能落幾個?還要每日孝敬大骨,花子們有句口號:‘脫鞋揾來穿屐食,穿屐揾來穿鞋食,穿鞋揾來穿靴食’。他們討來一點施舍,給孝敬給大骨,大骨要孝敬團頭,團頭又要孝敬給衙門。大魚食小魚,小魚食蝦米。”
林佰光看了看高重九,忽然問道:“老高,聽說你和高天士是拜把子兄弟?”
高重九嚇了一跳,趕緊分辯道:“小的的確和高天士來往甚密,不過多是為了衙門上的公事。他為了籠絡小的,因為小的也姓高,便說要和小的連宗,認了同姓兄弟,他就是嘴上一說,小的也胡亂應了――其實小的祖籍南雄,他家祖籍淮南……”
“好了,你就不要自辨了。”林佰光打斷了他的話,“你和他不是一樣的人。這個我很清楚。”
“是,謝老爺明察!”高重九腦門上汗都滴了下來。他聽說皂班的人說,這幾天被抓去的一百多號胥吏衙役都在府縣大牢里日夜用刑熬審,要他們供認“罪行”,特別是要他們交代隱匿起來私財的去向。皂班中用刑的好手都被調去輪番干活,聽說里面“拷掠極慘”,被抓進去的人“唯求速死”。最近又因為有人或暗中舉發或上衙告狀,原已經登記留用的胥吏衙役中又被抓進去了十幾個。他自問自己素無血債,平日里也不敢干傷天害理的事情,應是不妨事的,萬一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兄弟”的關系被抓進去,豈不是冤枉。
“你且下去,一會我派人給錄個筆錄,你把你知道所有關帝廟人馬的人和事,不管大事小事,要緊不要緊的人,一一給我說清楚。說得越清楚越明白,你的功勞越大。”
“是,是,小的明白。”高重九這會連后背都濕了,首長這意思是要動高天士啊!
林佰光一個人在辦公桌后思考了很久:雖然畢德凡警告說關帝廟人馬可能會作梗,而剛才高重九提供的資料也說明這股勢力非常強大,但是他認為目前他們是不會主動跳出來的。他們雖然號稱天不怕地不怕,實際還是畏懼強權的。在這“改朝換代”的當口,他們不會這么不開眼,主動跳出來。
但是他們不出來,不等于鋪戶們不會有其他手段來對抗。鋪戶們畢竟是“百姓”,是“良民”,不能簡單地用喊殺喊打的方式來處理。林佰光在舊時空當縣辦主任的時候搞過拆違,也處理過拆遷中的群體事件,得到的經驗教訓就是動手前要有充足的準備,實施的時候動作一定要快,人手設備必需充足,一但發生突發事件立刻以多制少,迅速控制局面,以免擴散影響,防止人群被煽動起來。
雖然他手中有一支人數雖少但是相當能干的歸化民干部隊伍,還有一支急于要顯示忠心人數龐大的偵緝隊,足以完成這次行動,但是他決定明天的拆違行動還是要動用國民軍來壓陣,讓他們荷槍實彈的出現,壓一壓這城里的各種歪風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