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李賢用責備的口吻,拉長了聲調,道:“慎言!”
“唉,是,閣老說的是,學生說話孟浪了。”
崔浩心里滿腹心事,放眼京師,能夠談談的,也就只有李賢了。所以,雖然認錯,但還是把自己心中所擔憂的向李賢說道:“學生總覺得,張佳木會借此機會,大張旗鼓做起來,到時候,可能就被動了。”
“無非就是抓一些人,甚至殺一些人。”李賢此時已經鎮定下來,回家的路上,在馬背上,他也是考慮的很漬楚。
張佳木無非就是利用現在的權柄,抓人殺人,也好,叫他對付一些不堅定的異已份子,比如趙榮這般的官員,留之無用,棄之可惜,叫張佳木對付了,也正好替他們自己省事。
二來,就是肅漬淘汰一些無用的貪婪鼠輩,正好是張佳木替他清理門戶。
三來,也就是借著此事,使得文官更加抱團,同仇敵愾。
現在這局面,就算是太祖高皇帝復生,恐怕也沒有什么好辦法。他倒不相信,張佳木能用什么妙法,能把眼前這大局給扭過來。
有見如此,李賢自然是心中安妥,并不慌亂。倒是見崔浩有些慌張的模樣,李賢心中暗笑:年輕人到底沒見過事,遇事便慌了。
在李賢府邸里盤桓了一個多時辰,李府清儉,但待客用的酒菜還是很豐盛的。有酒有肉,崔浩是廣州人,所以李賢還特別交待廚房把菜做的清淡一些。
天氣又熱,師弟二人小飲閑談,先是說國事,后來就論詩詞,李賢自己的詩賦無甚可觀,但崔浩精通此道,于是說起來,興頭的很。
說到太子的學問,李賢倒是格外注意。問東問西,極盡仔細。
就這一點來說,崔浩也很得意。
“圣學不壞”,他吃了一杯酒,頗有醉意地道:“原本只能寫寫畫畫,天賦好罷了。現在,太子似乎受了刺激,知道學習,所以經史子集,已經講了很多。最近,殿下交待,將過往前朝列代帝王治政的事專門挑出來,做一本書,由他經常閱覽。”
“這么說,圣學果然進益很多。”
李賢聽說,自然也大為高興丶置酒向崔浩示意,兩人都是一笑,然后都是一起飲盡了。
飲完,李賢才感慨由之的道:“文淵,太子實在是吾等將來的指望。今上雖然仁德,但畢竟受過些苦楚,對臣下的防閑之心甚重,所以,要開創一代偉業,非得將來新君即位不可。”
以他的身份,還有皇帝對他的信重,說出這樣的話來,對崔浩自然也是極為推心置腹,是把內心最深的話,也和盤托出了。
崔浩知道深淺,這般話,連彭時這樣的大臣也不能告之。
對他來說,也不能多話。好在,李賢說出來,略有些后悔,所以也不承望崔浩回答,當下只是起身,推窗外望,沉吟道:“無星無月,看來,今夜將有大風暴了。”
從李府醉熏熏的出來,崔浩帶來的仆人忙上前來侍候。他早就成親,但和妻子間關萬里,當時的京師到廣州,除非是極膽大的人,敢在天津衛下海,由海路回去,又省時,也省事。但自從永樂年過后,海禁森嚴,膽敢下海的船和人一年比一年少,想從海路走,就太困難了。
為今之計,就是從北京起旱,一路到山東德州,再坐船,經淮安、宿遷等地,再過長江,船行數千里后,再行陸路,關山萬里,時人死于途中的,也真的不知凡已。
以當時的沿途治安,道路情形,衛生,飲食,體弱的人數月奔走于途,一旦得病,就真的很難治了。所以,不是行商或應試的話,想讓當時的人離家數千里遠行,絕對會被視為畏途,甚至有一別經年,數年,甚至永決了。
崔浩中進士,不過兩年余,而且先只是小吏,現在才做到翰林學士,場面漸漸鋪排開來,收入也慚漸增加。
如果是以新科進士時授給的官俸,養活自己都嫌困難,更加不必提養活家人。
開初的俸祿,只是一年四十五兩銀,當然,這銀子不會全部實發,官越小,打的折扣越低,但仍然是有折扣。
把銀子換成蘇木,香料、寶鈔,當然,更多的是打好的米。崔浩一年實領,最多能有四十兩左右丶一個月幾兩銀的收入,自己一個人也就勉強過活,再有仆傭之類的必不可少的開銷……因為官體要緊,穿著官服,就不能步行,只能騎馬或坐車,所以必須得有一個貼身的近仆拿衣包,到了地方再把官服換上,不然的話,花費還得更高,要養馬,得有馬料,照顧馬的馬大,至于豐,開銷就更高了。崔浩至今,也就是剛剛置備了一匹口外買來的菊花青馬,雇了一個馬夫,還添了一個仆人,平時出門丶一個持拜帖叫門,所以人很機靈,一個就照顧行李衣包,老實木訥。這會辰光已經不早,天色在似昏非昏之間,街市之間的行人,已經有人提著燈籠在行走了。天氣熱,白天路上人不多,但這么黃昏時候,太陽落山了,街道上的人反而多起來了。
粵地炎熱,廣州人反而是習慣了炎熱的天氣。而且,京師這里,早晚很涼快,所以對崔浩來說,倒沒有什么感覺。
只是行走之時,不時有人家往門前潑水,然后搬出椅凳來,就著油燈的燈光吃飯,這一點,倒是教崔浩頗有鄉愁了。
當時正是一天兩餐往三餐改進的過程,上推一百多年,漢人還是以兩餐為主的,到現在,也不一定全是三餐,貴人是習慣在兩餐之間加一餐點心,平民百姓,如果沒有勞作,或是天氣不熱的冬天,仍然兩餐,早早吃畢了就上床歇息,哪有功夫拖延多吃一餐,白費糧食?
夏天就不同了,再儉省的人家,也要睡的遲些,飯自然也多吃一餐的多。
崔浩此時,就是騎馬慢異,聞得沿路人家飯熟之香,再看兩邊油燈昏黃,不少人家鋪席中堂,男女老幼席地而坐,相對而談,這一下,確實是有與廣州大為相同之處。
鄉愁一起,就很難遏止,當下只暗下決心:現在就修書托人送回家,然后請父母派家人老仆,送自己的妻兒一并來京師團聚!
想起這個,倒是教他又想起張佳木來。
京師之中,已經嘖有傳言,張佳木的郵傳已經開辦的極好,當然,大明通天下有過萬鋪遞,就是步行的鋪夫,用來送邸報和公文。
驛站也極多,通天下有數千驛站,十幾萬驛夫丶數萬匹馬。當然,驛站需要地方供應馬匹草料丶一年耗費的糧食也在過百萬石之間,但國家不設驛站也是絕無可能,沒有驛站,則政令不通,調度不靈,也走了不起的大事。
但驛站除了自己耗費極大外,被來往官員騷擾也是常事,當時官風已經開始敗壞,地方官員過境,則必定會打地方官的秋風,索要盤纏銀子。而地方官,特別是州縣一級,也必須接受這種騷擾,視為當官成本的一種。
如果拒絕應酬,得罪的人當然就不在少數,能不能順順當當的把官兒當下去,可就難說的很了。
而驛站原本就耗費極大,來往官員和親屬也要應酬,這就很難乎為繼了,更何況,送信和取家屬來,費時費力,一路驚擾驛站的話,以崔浩現在的權勢,倒末必罩的住。
“這么看來,此人行事,竟是頗多可取之處了。”
這么點功大,想起來的事也并不多,不過是很短瞬間,崔浩便大生感慨了。國家驛站用度有常,確實也不能隨便動用,而驛夫人數有限,驛馬更不能過于勞累,公務軍務丶都需使用,這么一想,張佳木的郵傳局不僅送物,送信,保證送到,而且亦是開展了馬車送人的業務,聽說車身夠大,也不大震動,還分為幾等。
最高等的,是四人車,空間大,車身內舒適,沿途的郵傳站還可以包飯,所以也最貴。這種檔次的,自然就是富裕的商人才會使用,要不然,也是貪圖舒服的士紳舉子。
然后就是六人車,十二人車等等。
但就算是最為擁擠不適的十二人車,聽說也是比京師內現在最常用的后檔車舒服十倍。現在整個北方平原,以京師為基點,輻射甚廣,東至山海關,北至薊鎮、宣府、大同等地,往南,則一路到德州、開封、歸德、潼關等地。
雖然還沒有涵蓋整個北方,不過消怠靈通的人已經知道,下一步,就是直到南京,由南京再開通至浙江、湖廣的線路。北人騎馬,南人坐船,所以南方的線路要比北方簡單一些,但仍然足夠顯示出張佳木的勃勃雄心了。
“可惜,還沒有開通至廣州的線路。”
想到這里,連向來立場分明的崔浩也覺得可惜了。嗯了一想,自己也是啞然失笑。
雖然是仇視張佳木,但張佳木做事的本事,在這一瞬之間,連崔浩也是佩服不已了。因為他自己亦是知道,現在張佳木興辦的事業,如若是交給官府,或是給自己這樣的書生來辦,恐怕十年也辦不成這個規模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