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給你。”顧翛把手腕上一只小葉紫檀的佛珠取了下來,放到幾上,“這是福緣大師開光的佛珠,放在我這里許久,我卻從來不曾戴過,這次進京,不知為何我卻想著將它給帶上,既然冥冥之中注定,便將它送與你了。”
顧翛這些話半真半假,他有這佛珠許久是真,不喜戴也是真,只是,此次能想到把它帶出來卻是有目的的,便是要將它送給寧溫。
顧翛也不知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它不能幫他得到寧溫,也沒有任何益處,只是想這么做而已。
“這佛珠是福緣大師贈與施主,施主還是好好保存吧,貧僧不能受。”寧溫并不接,起身雙手合十給顧翛行了個佛禮,“施主凈心修養,夜已深,貧僧告辭。”
一襲灰衣僧袍,寧溫卻習慣性的輕甩廣袖,身姿飄逸俊偉,清爽的氣息中隱帶檀香味,不經意的便飄至顧翛鼻端。
“不要走。”顧翛不自覺的便急急說出口。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說出帶有乞求的話語,但凡是第一次,哪怕是這等小事,都是無比的艱難。
寧溫竟是連步子亦未頓,徑直走了出去。
房門未關,冷風襲人,顧翛心頭涌起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打小時起,無論什么事情,只要他想要辦到,費盡心機也會達到目的,而面對寧溫,他真真不知該從何入手。
寧溫……無論什么樣的計謀,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雖則他不言語,卻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辦。”顧翛喃喃自語,心里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因為寧溫的無情,又化作泡沫。他抓起幾上的小葉紫檀的佛珠,眸色幽深。
這一夜,注定是一個難眠的夜。
寧溫坐在禪房中,面對墻壁上一個大大的禪字,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動,他垂頭看著自己的手掌,白皙的指頭上,深深淺淺的傷痕,有粉紅有醬色,深深淺淺便宛如爭奇斗艷的繁花,這是這些年或是無意、或是不在意而留下的傷口。
許是過去的十幾年間,他的生活太過單調,以至于坐了一整夜只是看著指頭,竟也絲毫不覺得枯燥。
天邊露出第一絲曙光時,主院的禪房響起了誦經的聲音,寧溫這才回過神來,起身走向住持的禪房。
禪房內傳出梆梆的木魚聲和低低的誦經聲。
寧溫遲疑了一下,正要轉身離去,屋內一個蒼老的聲音,“阿彌陀佛,凈空法師既然來了,緣何不入而返?”
寧溫對佛道知之甚少,實在當不起“法師”的稱呼,然而無論他推脫幾次,寺中的和尚包括住持也都執意如此喚,若說口辨之才,寧溫自然是比不上這個常常論佛的老和尚,便也不去在意了。
“擾了方丈清修,還請恕罪。”寧溫道。
屋內窸窸窣窣片刻,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披著紅色袈裟佝僂老和尚走了出來,雪白的胡須,滿臉皺紋,一舉一動都是顫巍巍的,讓人忍不住憂心他是不是隨時可能摔倒。
“凈空法師是來向老衲辭行?”住持蒼老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嘎啞,聽起來有幾分像籍巫,寧溫心里覺得很是親切。
“貧僧叨擾多日,是時候離開了。”寧溫聲音溫和,添了平素并不多見的一絲親近。
老住持自然也是發現了他這種改變,也并說破,一雙枯澀的眼眸看著院子中幾棵修竹,目光顯得有些飄渺,說實話,這些日的接觸以來,在老住持心中,并不覺得寧溫具有修佛的慧根,他心中執念太重,現在看起來是淡漠了紅塵俗世,但并非是佛道所求的大道,而只不過是一種死心,對這世道的死心。
“如若可能,老衲建議你去天龍寺,那里有我佛道比較齊全經書,多讀經書,你應當會有所悟。”住持緩緩道。
寧溫沒有修佛的慧根,但他是個聰慧之人,聰慧的人如果理智些,也能夠理解佛經中所傳達的意思,即便只是表面。
“多謝住持指點,貧僧在未曾出家時,曾對故人許下一個諾言,那人如今已經離世多年,待貧僧完成這一樁事,便去天龍寺。”寧溫雙手合十,微微欠身。
老住持平靜的看了寧溫一眼,連下了兩日的大雨初歇,清晨第一縷陽光在他周身布上一層淡淡的黃色光,襯得那如玉的肌膚光光暈流轉,琉璃一樣的眼眸里波光瀲滟,似是盛了一池凈水。住持心中業已明白,為何他會把自己一張好好的臉,劃出一道可怖的傷疤。
寧溫出生時太受上天眷顧,得了一副絕可傾世的姿容,這是幸,亦是不幸,若非這副容貌,他也許根本活下來,但若不是這副容顏,他亦可以不必如此孤絕辛苦。
過猶不及,即是如此。
房門關上,饒是寧溫有七竅玲瓏心,也猜不透方才住持那枯澀的眼眸中所透露出的含義,是憐憫?是惋惜?還是根本沒有任何情緒?
寧溫頓了一下,正欲轉身離去,卻聞房內那個蒼老略帶嘎啞的聲音緩緩道,“人生如夢,想抓住夢里事物,這段夢卻總是過去了。夢在耶?實時實矣,虛時虛矣,回憶歷歷在目還如昨日,真真假假難辨,一生追求無憾又是如何,還在夢中沒有醒來罷。”
他說:人生似是一場夢,人總想抓住夢里的一切,可這段夢境終究是過去了。夢在嗎?在的時候在,過去了便就都是虛幻,但過去的種種還都那么真實,真真假假難以分辨,一生都在追求沒有遺憾又能怎么樣?不過是還在夢里未曾醒來罷了
其實住持的話與“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是差不多的意思,只是說的更為直白,對于寧溫來說更猶如當頭棒喝,讓他蒙住了。
這樣說來,他從前種種仇恨,竟都是可笑的執拗了?那么,那些逼他、害他、傷他的人,他難道竟是不應該恨嗎?
罷了,往事已矣,應該放開。
寧溫閉眼平靜片刻,朝房內行了個佛禮,“多謝住持指點。”
寧溫來時是孑然一身,現今要繼續北上,依舊是孑然一身,也就無需帶回禪房中拿什么東西,只是走至門外時,微微頓了一下腳步。
便是這一頓腳步,也是極其細微的,若不仔細看,旁人根本不會發現他還曾在意了一下。
寧溫不是不知道顧翛的心思,顧翛時而渾身冷峻之氣,時而慵懶散漫,時而又天真的彷如不知世事險惡,每一面都真的讓人不能懷疑,或許那也的確是顧翛真實的性子,然寧溫確定一點,能散發那種冷峻氣息的人,是不可能被輕易傷到,更何況,顧翛受得傷也并非是什么致命傷。
然而,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即便是二十年前那樣孤寂,寧溫也不曾想過委身于一個男人,也不曾想過找一個男人來愛。
“是否,我下次再見你時,要把劍捅到心窩里你才會未我駐足一時半刻?”一個清冽的聲音忽然從寺院旁邊的樹林中傳出。
寧溫轉眼看過去,一棵須得四人合抱的古樹后緩緩走出一襲玄袍,不知何時,那張俊美如天人的容顏上去了幾分少年之氣,盡是冷峻和沉穩,蒼白的臉上,眉間緊緊攏起一個拂不開得結。
陽光透過樹冠,斑駁的落在他身上,襯著那張俊美的容顏,宛若夢境。
“你年紀尚幼。”寧溫不再用“貧僧”、“施主”這樣的稱呼,走下臺階,站在里顧翛約莫一丈遠的地方,“這世間定有一個美好的女子在某處等著你。”
顧翛不做聲,只是眉頭攏的更緊,在政陽和尚京待的這些日子,他越發的肯定,這世上不會有一個能合心意的女子在等著他,因為,他的全部心思都已經用在別人身上。
“我要去尚京。”寧溫面上平靜無波,雖不比從前那樣絕艷無雙,卻依舊溫潤,“你可要去?”
顧翛心中一喜,恍如做夢一般,再次確認道,“你這是在邀我一起?”
陽光下,寧溫點點頭。
顧翛忽然覺得今日陽光真正好。
“那走吧”顧翛心情大好,便將早上的一腔傷情拋諸腦后。
顧翛從前也是個活在當下之人,并不會如顧連州和寧溫一樣喜怒不形于色,卻也不會是這般大怒大喜,像個孩子般。
暗中的斥候暗暗記下了一筆,看來這個和尚在自家主公心中著實有著非同一般的位置。
“你身上傷未愈,暫且在寺中休息幾日再上路吧。”寧溫道。
顧翛背后的傷經過一天一夜,已經有些愈合的跡象,眼下一動又裂開來,不過這點小傷過幾日就會自行痊愈,但既然寧溫也會留在寺中,呆在哪里對于顧翛來說并沒有太大區別,便也不曾拒絕,隨著他回了禪房。
寧溫則去與寺內的管事打個招呼,請寺廟與個方便,再在寺中打擾兩日。
顧翛在寧溫離開之時,便命暗衛去給寺中再添些香油錢,并說明是沖著凈空師傅的面子才添的,是以,寧溫去的時候,那管事很好說話,甚至還承諾每日早晚讓小沙彌送熱水過去,后聽說香客是來此處養傷,甚至還送了一只紅泥小火爐,以便他們必要時可以自己熬藥。
寧溫自是猜到事情的緣由,也并未說什么。
顧翛對寧溫忽然的轉變有些忐忑,明知道不可能是瞬間便想開了,但也難以真的去計較什么,哪怕是以進為退的計謀。
只是,寧溫,你莫要傷我的心……顧翛承認,他是生平第一回有些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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