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寂寞感是一種高尚的精神境界。

并不是每一個無所事事的人都會“感到寂寞”。

思想成為空白，那絕不是寂寞。寂寞者的思緒往往超常地豐富、充實、多變而尖細，猶如沒有船只和飛鳥光顧然而刮著風起著浪的海面。

寂寞不是呻吟，而是一種無言的呼喚。

“忍耐寂寞”的說法，產生于一顆尚未脫出名利熏炙的心。此為“人之常情”，亦屬生之常態，不必苛其責“未能免俗”。

“享受寂寞”的說法，產生于過分詩意的人生態度，其實，不是每一個人都真能從“雨打梨花深閉門”的處境中獲得美感的，更何況，現代人往往是在“車馬喧”和“笑語頻”的社會氛圍與人際網絡中陷入寂寞淵藪的，因此，對于現代人，尤其是現代都市人來說，不愿把寂寞當作美味宴饗對待，而只是當作無可唾吐的青果，在細細咀嚼中產生“別有滋味”感，能如此，便是通人、可兒。

一生從未體味過寂寞感的人，不是惡人，便是最蒙昧的人。

“人生識字憂患始”么？那么，就應該說：“人生識字寂寞起”。是的，這個世界上，最寂寞的群體，是學者，而學問越大，他的寂寞感就多半越深。因之，世人尊重學人，最要緊的一點，便是尊重他們的寂寞。給學者一個治學的環境，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給他們一個能以安然寂寞的環境。當然，學者個人有擺脫、沖出寂寞的自由，但他們首先是要保障他們獲得寂寞的權利。

在《選集第一卷第77頁上，我們可以讀到這樣的句子：“我們深深感覺寂寞，我們時刻盼望這種寂寞生活的終了。”一位國外的研究者說，這兩句出自內心的話語，令他感動之極。他由此窺見毛靈魂深處情感的豐富，與性格的堅毅。從前一句可知，毛是一個學人智者，詩人靈圣；而從后一句可知，毛是一位革命家、實踐家。

對于世上大多數人來說，不能以這樣高的標準來要求，許多人可以只當學人智者，而不必當革命家，倘能“深深感覺寂寞”，已屬性靈不凡，不一定非要“終了”這樣的生活，能將其寂寞化為學術性成果，亦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