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坐在上房里,端著一張笑臉陪柳顧氏與文嫻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話家常,心思卻早就飛到書房去了。不過柳顧氏自有心事,倒也沒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
倒是文嫻,本來只是安安靜靜地站立在柳顧氏身邊侍候,見此情形,心里就開始不舒服了。她可是姐姐,又是這個家未來的主母,為什么她要站著,妹妹文怡卻可以安坐在側?
于是她勉強擠出一個笑,仿佛無意間提起般:“九妹妹可都收拾好行李了?聽說你們快要起程了吧?是要帶著六叔祖母一塊回去么?”不等文怡回答,她便自顧自地說:“說得也是,她老人家在京里待得夠久了,再待下去,天兒轉冷,老人家未必經得住。便是祖母那邊,我也打算勸她回老家去過冬呢。平陽可比京城暖和多了。”
文怡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照實答道:“祖母打算先走,相公和我南下途中還要轉去恒安老家祭祖掃墓,她老人家怕路上顛簸,因此說好了要先坐船走。大伯祖母也要走么?先前倒是不曾聽說。”她還以為于老夫人會一直待到顧二老爺得授官職呢。
文嫻臉色變了一變,不等她開口,柳顧氏已先插了嘴:“寧哥兒媳婦,你祖母并沒說要回去,這話是從哪兒說起呀?!你父親的官職還沒著落呢,再說,你幾個妹妹也都還未定下親事,怎能這么快就回去?”
文嫻咬了咬唇,勉強笑道:“媳婦兒只是擔心祖母的身體,從前在平陽時,每逢冬天,祖母就總是無精打采的,三天兩頭身上不好,屋子都不敢出,今年來了京城,怕會更受不住寒氣。至于父親的官職,不是還有伯父在么?妹妹們的婚事也可請伯母做主,或是索性回平陽去找也行。十妹妹要在京里說親,恐怕還不如在老家方便呢。”
文怡皺了皺眉,瞥了她一眼:“十妹妹的婚事,前些日子二伯母曾找過我幫著打聽,我已經捎信過去了,倒是不曾聽說下文。若是照著二伯母的意思,十妹妹要在京里說親,也不是什么難事。”
文嫻有些不自在地道:“啊,是那件事啊?辛苦九妹妹了,不過那連家門第著實不高,太太雖然有意,但祖母和父親都是反對的,自然也就沒有下文了,聽說最近正給十妹妹另尋人家呢。”接著她又問:“九妹妹與九妹夫還要回恒安么?可我聽說朝廷有旨意,讓九妹夫盡快赴任的,會不會耽誤行程?祭祖之事,今日已經辦過了,族里也有人照應先人墓地,九妹妹與九妹夫何需擔心?”文嫻一副苦口婆心的神情:“朝廷將重責大任交托到九妹夫手上,是對九妹夫的信任,你們萬不可因私忘公啊!”
文怡聽得心中一陣膩歪,不由得微微冷笑:“二弟妹多慮了,相公與我已經算過日子,不會耽誤時日的。雖然今日在這府里已經祭過祖母,但這里的小祠堂不過是權宜之地,正經的柳家祠堂是恒安那座。相公自高中武舉之后,還不曾祭拜過先人呢,先前因為有戰事,倒也罷了,如今有了空閑,還不向先人告祭,未免有不孝的嫌疑。更何況,我自嫁進柳家,也不曾拜過祠堂正名,柳氏一族的族規,不是二叔與族中長輩商議后定下的么?我們做小輩的怎能公然違反呢?”說到這里,她歪頭看了文嫻一眼:“二弟與二弟妹不打算回恒安去拜祠堂么?這恐怕不大好吧?”
文嫻臉上的表情快要繃不住了,甚至有些失態:“你……你這是在暗示我什么?別忘了,公公的族長是族人公推的,相公的宗子之位也是族人公認的!就算你們如今風光了,回去祭了祖,也動搖不了我相公的地位!”
文怡微微一笑:“二弟妹想到哪里去了?子孫后人有了出息,便回老家祭拜先祖,為先人掃墓,這不是名正言順的么?那什么族長宗子的,又與我們什么相干?”
文嫻臉上閃過一絲意外之色:“你……你是說你們不打算爭宗子之位?為什么?!”那可是一族之嫡長!若不是為了爭這個,柳東行何必非要給自己的祖母與父母正名呢?
文怡嘴角略帶嘲意:“二弟妹好糊涂,相公如今身負重責,將要前往康南駐守,公務軍務忙個不停,哪里還有功夫料理族務?再說了,這族長在外當官,族務無人料理的壞處,二弟妹本該最清楚不過才是,明知道其中弊端,又為何問我們不這么做呢?”她嘆了口氣:“二弟倒是難得的清閑,這族中的俗務,就請二弟二弟妹多費心吧,可別辜負了族人們的一片厚望啊!”
文嫻眼中幾乎是狂喜。只要柳東行不爭,柳東寧的地位便當真穩如泰山了!
文怡看著她的神色,心中不由得暗暗搖頭。如果精神都放到族務上去,柳東寧哪里還有功夫去讀書科舉?只怕一輩子都出不了頭,還隨時有可能被庶弟踩在腳下。文嫻怎的連這個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難道是因為她長年看著繼母名不正言不順地料理著顧氏族務,所以心中對這族長宗子的名分便格外看重?
文怡又轉向柳顧氏,心里覺得有幾分怪異。今日后者格外的安靜,除了先前說過幾句話外,便只是任由媳婦與她拌嘴,整個人仿佛無精打采的,到底是怎么了?
就在這時,柳復與柳東行一前一后地回來了。前者面色蒼白,略帶憔悴,但是眼神卻很亮,倒不象是生氣的模樣,說話時偶爾回頭看柳東行,眼里居然還帶著幾分慈愛與感激。倒是柳東行面無表情,無論柳復如何親切,他都只是淡淡的,一句話也不愿多說。
柳顧氏與文嫻見狀,神色間都略有些不滿,但是柳復卻奇異地毫不在乎,仍舊笑得親切和藹,叫文怡心里無比別扭。
柳東行并未多說什么,略寒暄幾句,便帶著文怡告辭了,臨走前又再看了柳復一眼:“二叔,事關重大,您心里可千萬要穩住了,不可輕信他人,更不可搖擺不定。”
柳復神色一肅,重重點了點頭:“放心吧,我知道輕重。”
文怡等人都對他們的話感到茫然不解,還來不及多問,柳東行已經拉著妻子出門去了。柳復趕緊一路送他們出二門,還不停地囑咐許多瑣事,例如:“多帶點大毛衣裳,駐軍所在山里,地方冷。”又或是“臨走前若有軍中同袍要請你吃酒,不要多吃,要小心身體。”末了還有一句:“家里產業要處置的不要賤賣了,若是一時無法出手,開個價賣給二叔,倒比賣給別人強些。”等等等等。
文怡想著回家后總能從丈夫處得到答案,倒也不急,但柳顧氏與文嫻卻早已一頭霧水了,想不出柳東行到底說了什么話,居然能令柳復態度轉變。等他一回來,柳顧氏已迫不及待地問:“那臭小子都說什么了?你先前不是說有天大的好處給他,他聽了以后包管再不敢對我們無禮么?”
柳復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嘆了口氣,深覺柳東行所言有理。那法子雖然痛了些,至少是免去不少災禍。但他沒心力跟妻子多說,只是轉向兒媳:“去,回去跟寧哥兒說,趕緊收拾行李,盡快回恒安老家去。若有人問起,就說是要讓你們回去拜祠堂的。”
文嫻一愣:“公公,您這是……”柳顧氏也道:“拜什么祠堂啊?那都是說給別人聽的。我們府里本就有祠堂,哪里還用得著回老家?不是都說好了么?明年讓寧哥兒下場一試,這會兒回去了,一來一回,就得在路上耽擱一個月,太不值當了!”
“我讓你們去就去,啰嗦什么?!”柳復板起臉。
柳顧氏也拉下臉來了:“若是別的事,我也就隨老爺的意思了。但關系到我們寧哥兒的前程,我可不能由得老爺胡來!我們寧哥兒是要做狀元的,怎能為著老爺隨心一句話,便壞了前程?!”
“做什么狀元?!”柳復重重拍桌,“時勢一日不穩,寧哥兒就一日不許入仕!讀書在哪里不能讀?回老家也是一樣的!不但他們小兩口要回去,我們也要回!過兩日大朝會,我就去向圣上請辭。這京里的水深,金枝玉葉們也不省心,咱們家惹不起,還躲不起么?!”
咣當——
柳顧氏大驚失色,腳下后退一步,無意中撞掉了桌上的茶碗,但她已經顧不得許多了,飛快地上前抓住丈夫:“老爺您在說什么呀?!好好的,為什么要辭官?!”文嫻目瞪口呆地看著柳復,也是滿臉的不可置信。
柳復不耐煩地拂開妻子的手:“跟你說不清楚,你只要照我的話去做就好。”頓了頓,忽然想起一件事,“不但要收拾寧哥兒兩口子的東西,俊哥兒和喬哥兒的,還有……茵姐兒和白姨娘的也一并收拾了,讓他們盡快回恒安。你帶著素姐兒,還有桂香,留下來陪我把府里的事料理完了再走。最近外頭不太平,你就少出門了,你娘家那邊也少去幾回,免得節外生枝。”
柳顧氏尖聲高叫:“不行!你要給我說明白了!好好的為什么要辭官?!”
柳復飛快地看了門外一眼,便回頭瞪她:“說了你也不明白,只管照我的話做就行了,啰嗦什么?!若不是你,哪里有這許多麻煩?!你若是要在這時候跟我賭氣,我也用不著你辦事了!”說罷揚聲便叫:“去,把白姨娘叫來!”
柳顧氏大叫一聲,仿佛瘋了似的,厲聲喝道:“你還有臉叫白姨娘?!我堂堂世家嫡女,嫁給你一個身份不明不白的庶子,這么多年來為你生兒育女,打理家務,受了多少冤枉氣?你還要寵妾滅妻?!若不是為了兒子,我早跟你翻臉了!我告訴你,我絕不會讓你害了我兒子前程的!”
柳復頓時氣得發抖:“你說什么?你聽聽你說的那都是什么話?!”
“我說什么了?”柳顧氏獰笑,“難道我說錯了?你就是個小娘養的!上不得臺面的庶子!”
柳復狠狠地甩了她一個耳光,眼中滿是狠厲之色,嘴里陰深深地擠出一句:“不許再說這種話!否則,別怪我不顧多年的夫妻情份休了你!”說罷摔袖就走。
柳顧氏右臉紅腫,白眼一翻,身體一晃,便向后歪倒,正好讓聞訊趕到的柳東寧看見,忙大叫一聲“母親”,沖上來扶住,查看后知道她只是暈過去了,暗暗松了口氣,回頭瞪向文嫻:“你沒看見母親暈過去了么?怎么不扶一扶?!”
文嫻卻一臉驚惶茫然地看向他,半天沒反應過來。
羊肝兒胡同,柳家后院。文怡聽完柳東行的話后,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柳東行笑著拉她一把,摟著她讓她坐在自己膝上,輕笑問:“怎么了?我這法子不好么?”
文怡醒過神來,推了他一把:“你這話是……是哄二叔的?!”
柳東行笑笑,挑了挑眉:“如何?哄得高明吧?不過也不算是真哄了他,至少,他敢開口對我說那番話,一定是跟那邊真的勾搭上了,興許是這些日子受的氣多了,便也歪了心腸。我雖哄了他,卻也救了他的身家性命,說起來還是積德呢!”
文怡聽得好笑,伸出手指輕輕戳他鼻頭:“你這家伙,真真騙死人不償命!哄得人家主動辭去做了幾十年的官,倒還說是救了人家!”但她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個結果并不壞:“與其讓二叔留在京里做官,不知幾時闖出禍來,倒還真不如讓他請辭回鄉了。橫豎他如今并無罪名在身,早早脫身而去,那些御史也不會再揪著他不放了吧?若是圣上想起多年情份,興許還會給他點體面。二叔安安穩穩地回鄉榮養,我們也能安心。否則,真讓他跟東平王府那邊繼續勾結,將來事發,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禍,要連累我們的!”
柳東行點點頭:“其實他的官做到如今這份上,已經升無可升了。圣上對他起了戒心,又久病多時,顯然是不可能再重用他了,太子卻又對他不大待見……說實話,他早年間未必就沒有攀附太子的意思,只是那時儲位不明,他又是姚家的外孫,算來是皇后那邊的人,太子殿下對他自然是親近不起來的。既然前頭已經無路可走,再死撐下去,也不過是熬日子罷了,何苦來呢?”
文怡想起前世,卻是因為鄭麗君做了新帝的皇后,而文慧又順利嫁給了柳東寧,二女并未翻臉,柳家才得以在新君登位后仍舊得享高官厚職。這一世,事情早已有了變化,柳家的依仗沒了,自然難免要黯然下臺。
她笑了笑,轉頭去看柳東行:“相公,雖然知道這樣不好,但我心里還是很歡喜的。今后我們就再不怕二叔二嬸對我們再指手劃腳了,是不是?”
柳東行一笑,把她摟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