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慈沒花多長時間就見到了青松先生。
青松先生是一個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形象,骨架很大,偏瘦,坐在椅上,安穩從容,符合人們對名醫的想象。此前他剛接診了一個病人,眉目間顯得有些疲倦,但看到余慈二人進來,還是笑著點點頭,很是和藹的樣子
余慈自然不會真認為這位真是一個妙手仁心的人物,他倒覺得青松先生的修為更醒目些,這位長青門的第一號人物,是實打實的步虛修為,氣機收放間,似可透人肌理,給人很大壓力。
“這位就是盧遁小友了。”
以青松先生的步虛修為,面對兩個還丹修士,用長者口氣也很正常,隨后他就問:“這位是……”
“家人。”
余慈答得簡單,也是模棱兩可,“家人”一詞,說是下人也好,說是親屬也罷,都不算錯,青松先生神色就是微動。
仔細打量陸青,見女修衣著樸素,眉目低垂,確實是個侍女的模樣。人之身份地位,往往在細節處見分曉,青松先生自認為眼光不錯,也無法看出女修的任何破綻,只覺得此女自然而然站在余慈之后,并不因為高過兩階的修為而有任何凌主之勢,相反二人氣機貼合,關系親近,顯然已經習慣于此。
說實在的,在二人修為有差距的情況下,陸青這侍女的身份真叫拿人。但一旦讓人信了,人們的想法就會很自然地往某個方向去。比如,哪個大門大戶的少爺公子之流……
這個話題并沒有深入,畢竟今日來求醫的也不是余慈一個。青松先生很快開始診治,驗過傷后,也顯出幾分訝意:“這是妖毒啊,而且內蘊神通,甚是活潑。難得小友能將它抑止在腿部,不使擴散,不過這樣一來,這邊的壓力也就大了。”
他的指尖在余慈的左腿上劃過,撞中幾個穴道,觀察反應,隨后微微搖頭:“這毒傷應該也有十日左右了,已是滲透骨髓,只是小友封堵止損得法,又有一身玄門罡氣,生機勃勃,才維持腿部機理不失。能治,但是難治啊!”
余慈便給他面子,道:“乞先生妙手。”
青松先生輕拈頷下胡須:“我這里有‘藥’和‘術’兩種治法,各有優劣,你且細細思量。”
“請門主詳解。”
“這藥么,其實是以藥為主,混用針、刀之法,先逼出大半毒素,那些與肌體纏在一起的,則用藥慢慢洗凈,此法精于調理,醫養兼備,不損身體機能,就是綿延日久,需要根據病情時時調整藥方,大概總要有一年的功夫。”
青松先生倒也坦白,從他話里可以見出,也許這方式后遺癥最小,但時日綿長,簡直就是伸出脖子讓他隨便宰殺,錢款想是如流水般花出去,又或者被支使著做些所謂的“人情活計”,那可真是沒完沒了。
余慈可沒這種耐性,而且他哪還有一年時間來揮霍?就問:“用術又如何?”
“用術是簡單些,其中的方法也多。巫、道、鬼等法均可,就是來去猛烈,損傷身體,難測后果。便如我門中就養了一只食毒鬼,可令其透入你傷腿處,啃食毒素,但也會消蝕精血元氣,說不定毒沒了,這條腿也萎縮得不成樣子,照樣傷殘;又比如巫祭祓除,可能亂人心智;靈符袪洗,元氣沖突,弄不好整條腿都要炸碎掉……”
余慈點點頭,知道青松先生沒有虛言誑他。
見他仍稱得上淡定的表情,青松先生也有些小小的佩服,又記起一事,便道:“有一點,我也挺好奇,小友抑制妖毒的手法,是‘藥’呢,亦或是‘術’呢?”
余慈看他一眼,笑道:“大約是‘術’吧。”
“此術甚妙,若小友愿意,我愿免去五成診金,換得此術。”
余慈倒沒想到青松先生竟然對天河祈禳咒感興趣。不過這位大約是要失望了,天河祈禳咒固然神妙,但能夠發揮如此效用,也和余慈本身就結了它的種子真符、并將其作為“天垣本命金符”的根基之一有很大的關系。
事實就是:由于氣機協調引發的元氣共鳴,“諸天飛星”符法中的任何符箓,在余慈手中使來,都有相當的增幅效果。同樣一個余慈手制的玉符,在他手中和在別人手中,完全就是兩個檔次。
至于更現實的層面,余慈也不會讓這個事關上清宗秘法傳承的符箓輕易流出。
只看余慈的表情,青松先生就知結果,他不動聲色,只道:“小友不用急著做決定,可以仔細想想用什么治法,至于診金之類,暫時也不著急。”
這就是送客了,余慈謝了一聲,和陸青告辭出去。
出了巖洞,再走一段路,余慈就笑:“按著他的說法,如果用‘術’,就不如自力更生了。”
“若是用藥……”
余慈腦子里先閃過黑袍的影像,接著又是窮奇,最后只能搖頭:“哪有時間?”
說到這里,他又想到,身上帶著妖毒,修行肯定要受到影響,若是真治上一年,那就是一年毫無寸進,甚至還要倒退,這無論如何都是不能接受的。說到底,還是要用原來準備的法子。
繞了半天,居然又回到原點,兩人都有些無奈,尤其是陸青,她沉默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同時推著車下往下走,路上正碰到下一撥來求醫的,足有七八個之多,中間擁著一個拿白巾捂著嘴的人物,雙方交錯而過。余慈還聽到那人的咳嗽聲。
瞥去一眼,見這些人一個個身材高大,面目冰冷,目不斜視,中央那位卻是身軀瘦小,掩在人群中,又捂著臉,看不清面目。余慈和陸青都沒有在意,能夠讓青松真人專門邀到這里來醫治的,沒有一個是簡單人物,所得的病癥也很棘手,難道被人看到半死不活、求醫問藥的模樣很有趣嗎?
兩人在長青門安排的臨時巖洞中歇下,其實照余慈的意思,直接走人就是了,但陸青似乎還想再看看,對此,余慈無可不可。
正就此事商議之時,腳下突生震蕩,幅度之大,把載著余慈的四輪車都給彈了起來,隨后就是震耳欲聾的氣爆聲。
事態突發,全無先兆,鑿出的巖洞都在震蕩,似有坍塌之相,余慈二人都住了口,皺起眉頭,觀氣機變動,但也沒有急著出去。
這時候聽到外面有人喊:“青松老賊已死!”
緊接就有人喝罵:“賊人欲亂人心……”
后面又有人叫行刺賊人伏誅的,又有人說敵人四面圍上的,還有說怨靈墳場中突有異動的,一聲趕過一聲,亂做一團。
余慈和陸青面面相覷,他們都有特殊的感應方式,自然知道上面的青松先生其實還在,就是氣機有幾次極大的波動,但這是發生了什么事?此刻又有人叫:“老賊吃了七八記爆靈巫偶,必定是重傷……呀!”
那人隨后就是慘叫,青松的聲音便緊隨著出來:“跳梁小丑,也敢妄陰……”
原本的“言”字變成“陰”聲,尾音竟是啞了。不過此時,外面的動靜也都消寂。
余慈微瞇起眼睛,心內虛空中,照神圖早已打開,但受限于青松這個步虛修為的強者,全圖無法打開,只能拼合那些零碎的視角,偏偏青松周圍,除他之外,一個活著的生靈也不見,根本看不出究竟。
再轉向外圍的時候,步虛霧霾內部,響起青松一聲冷笑:“可笑不自量!”
這句話出口,突變也就此終結。這像是一次比較“純粹”的刺殺行動,一波之后,再沒有別的。
此時終于有長青門的修士搶入事發的巖洞,通過他們的視角,余慈又“看”到了青松先生,只從這些視角,看不出他有什么明顯的傷勢,連坐的位置都沒變,臉上仍舊是那淡淡的倦色,身前卻是鋪著一片血肉殘肢,顏色發青,必是染了劇毒之類。周圍巖壁則是硬生重刮去一層,巖洞內的擺設更不用說,全都爆碎了。
余慈“看”到,青松先生又是嘆息一聲,對進來的門下修士點點頭:“第三個病人乃是死士,操馭爆靈巫偶,要與我同歸于盡,被我殺了。只是這個地方是不能再守,我們回去。”
回去?
事實就是,這個命令以極快的速度下達,等余慈和陸青出了巖洞,長青門一應修士已經棄了這處臨時駐地,往華嚴主城退走。對余慈這些前來求醫的病人,也只是派個人告知一聲,說是門中有變,青松先生近日難以診治,很是抱歉云云。
至于青松先生,則登上一輛密封的蜥車,被門中修士圍在中央,再沒有露面。
不過一刻鐘的時間,這處開鑿在怨靈墳場邊緣的臨時駐地,已經是空蕩蕩的,難見人影,只余下一片狼藉。
余慈摸著下巴,看似沉思,其實照神圖已經全力擴展開來,將周邊一切都納入掌握,自然,長青門那里,他也不會漏下。
這味道,怪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