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鏡

第七十七章 遷族

聽得這文章,就知道是蔡選無疑。

余慈驅動著車子走過小徑,果然在園林深處中,見到了蔡選。年青人一襲長衫,負手瞑目,背頌經義,只是從頭到尾,翻來覆去,都是這有限的幾句,

隨他口中頌讀,周身元氣與外界共鳴,使聲音有種撼擊胸膛的力量,顯然也是一種上乘的行氣之術,再靠近一些,頌讀聲倏地中斷。

余慈直接驅車上前:“打擾你了?”

“不,就是盧師兄您不來,我也要讀不下去了。”

不知什么時候,蔡選直接將對余慈的稱呼轉成“師兄”,余慈也由他,觀年輕人面色,頰側有些發赤,這是他重傷未愈的表征,但也有些赧然之意。聽他感慨道:

“圣人經義說得明白,踐行起來,卻是這般艱難……

余慈眨眨眼,便有幾分明白。要說天底下對生死之間,那殘酷滋味的了解,同齡人里能與他比肩的也沒幾個,蔡選的心態他倒容易理解:“你是說‘舍生取義’。”

蔡選點點頭。

好為人師從來都是人之通病,余慈也不能免俗,他就笑問道:“現在感覺如何?你且實話實說。”

蔡選唇角動了動,終于道一聲:“怕!”

那就是后怕了,以至于懷疑自己還有沒有再來一回的勇氣。

余慈大笑,現在越看越覺得這個年輕人順眼,能這么說,顯然是不把他當外人,他便重重拍擊年輕人的肩膀:“怕就對了,豈不聞‘生死間有大恐怖,世人誰能安度之’……”

說到這里,他猛地一怔,這是誰說得來?搖搖頭,甩出莫名的心思,又道:“縱有絕大恐怖,臨頭也無二般。你能沖上第一回,還怕沖不上第二回?”

“我是怕……”

“你就是怕‘人皆有之,喪則非賢’嘛。”

余慈毫無壓力地篡改了經文,隨后又拍他的肩膀:“無知者無畏,一知半解者無‘謂’……就是做一些無謂的想法,胡思亂想有什么用?至少在下一次碰到之前,你已經是賢人了!”

余慈這就是瞎扯,但對年輕人,類似的法子更好用些,而且他這話也有深意。儒門對修為的評斷,自有一番標準,即士、儒、賢、哲、圣五個層次,分別對應通神、還丹、步虛、劫法、地仙這等玄門境界,他說蔡選是“賢人”,也暗指若真能踐行經義,就是步虛的層次,至于現在,根本沒必要給自家擺出那么高的標準。

蔡選聽得也笑,心情寬慰許多。

勸解過青澀的小伙子,哪知蔡選卻也有事找他:“盧師兄,本族商議,準備將整個家族遷移到北地三湖區域……”

“咦?”

蔡選神情微黯:“老祖宗的傷勢越來越難拖了,便想趁著我在門中進學的機會,將根基遷轉,前些年也一直在做,只是這回得罪了天奪宗,才又加速推進,宗族里也少有人反對,大概就是近段時間了。”

余慈大概了解,也明白任何一個像蔡氏宗族這樣扎根幾代的大家族,做出類似決定都是艱難的,便道:“只要你在浩然宗站穩腳根,家族肯定也沒問題,洗玉盟可比北荒安穩繁華太多了。”

“承師兄吉言。”蔡選故做老練地回了一句,緊接著就是不自覺地摸鼻子,欲言又止。

“有事?”

“咳,盧師兄,我是想問,師兄您是不是也是北地三湖那邊的?”

“為什么這么想?”余慈不置可否,卻開始有點兒明白為什么蔡選突然向他說起宗族遷移的事兒。

果不其然,蔡選摸了鼻子又撓頭,末了也覺得自己這模樣,實在不合圣人教誨,忙又穩住,這么一來,更不想什么措辭了:“因為師兄你看起來很熟悉那邊的事啊。那天驚走天奪宗的修士,模仿王師兄……”

“鶴仙大名,誰人不知?不用這樣的人物,也不好嚇人哪?”

“那甘師叔又怎么解釋?”

年輕人果然還是欠磨練,不知不覺就抬起杠來,當然也是他確實有所得,不自覺地要表現一下:“師兄請陸姐仿的甘師叔,是不是四明宗的那位?”

余慈也不說話,就看年輕人怎么說。

蔡選被他看得有點兒慌,語速都不自覺快了許多:“我是想,洗玉盟里,比王師兄高一輩,又是女子,且又姓甘的,只有那位。可甘師叔行事向來低調,名聲不顯——要不是前兩年她突然晉身步虛境界,知道的人只會更少。盧師兄您能用到甘師叔的身份,也許,也許是比較熟?”

是啊,確實比較熟。這話也只在心中說說,余慈更多是在感嘆:天底下確實沒有笨人!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道:“然后呢?”

“然后……”

蔡選莫名地覺得壓力很大,干脆也不虛飾,拿出了他最擅長的坦白直接:“是這樣,要是盧師兄是北地三湖的,本族東遷,就想著結識一些人脈,也好更容易融進去,就想請師兄您多多照應,咳,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年輕人未必有這么長遠且現實的想法,大概是宗族里的哪位支招吧,余慈并不生氣,只是搖頭:“可惜了,北地三湖我是少去,家也不在那個地方。”

蔡選總算沒有笨到再說“那究竟在哪里”之類的話,余慈也不愿他太尷尬,就主動轉移了話題:“家族遷移,不是件小事,要想得周全,啟程前后也要用心。”

“嗯,其實路途也順,只要從這里到豐都城,乘坐那里的移山云舟,便可直達洗玉湖。東去云舟啟動時間大約在五個月后,時間還算寬裕,我是想著在家里一邊養傷,一邊傳書請宗門里幾位相得的師兄過來幫忙。”

這正是持重之選。如此一來,便是天奪宗之流想動什么歪心思,也要投鼠忌器,家族風險自是大減。

余慈也知道對待這種事情,蔡氏宗族必然是想之又想,慎之又慎,盡可能地動用一切資源,務必做到萬無一失,他并無插手的余地,也只是借此轉移注意力而已。

蔡選被他帶著轉了幾圈兒,已經忘了原先要說什么。至于余慈,和這樣的年輕人說話,也很是輕松自在,本還想再多聊會兒,心中卻突地一動,莫名地有些感應,想了想不知來路,又見蔡選重傷未愈,精神不佳,就讓他回去歇著,自己則驅車往回走。

路上,他半瞇著眼睛,打開了心內虛空。

沒有比這種方式更適合自我檢視的了,余慈很快將全身上下、神魂內外都掃描一遍,卻沒有任何發現,但那感覺卻越來越強,直到他忽地醒悟,開啟照神銅鑒,才見端倪。

“救苦救難盧仙長,大慈大悲活菩薩……”

寇楮將鬼體縮成一個極淡的圓珠模樣,心念不住地頌念類似的咒語,在怨靈墳場時,這一招起了作用,不過眼下看來,似乎效用已經過去了?

“老寇,大伙兒也是兄弟一場,何必鬧得這么僵呢?”

外面有人笑哈哈地說話,“既然是兄弟一場,自然是有福同享,你前些日子得了好處,大伙兒眼熱是沒錯,但又不是要搶你的寶貝!聽說那是一部鬼修用的法門,我拿來也沒用啊,大伙兒只是要聽聽你的做法,看看能不能也得一份兒機緣,這想法不過分吧?”

“死你丫的機緣,當老子不知道,你小子背后站的是誰?”

寇楮心中大罵,更兼后悔。它和盧仙長等一起回城之后,本來也住在蔡家祖宅里的,因為是盧仙長的跟班,得到的待遇也不錯。不過它在華嚴城生活了上百年,自有一個常駐的圈子,平日里也積有一些事項,它是一門心思想著在盧仙長身邊做得長久,就想著趁這次回城的機會,把那些烏七八糟的事了結掉,因此便出了蔡家,到原先居住的城郊辦事。

前景設想得很好,但就是因為太好了,以至于完全忘記,它如今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富豪”,也是有了讓人盯梢的資格!

然后,事情就朝最糟糕的方向滑過去了。

這段時間更新稍有紊亂,但應該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