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著粗氣,漸漸慢下腳步。孟茹手扶著樹干,回過頭去,看著落在身后幾十米處的溫子軒,很有成就感地吁了口氣。
很好、很好,終于能跑過一個人了,雖然是六十六歲的老頭,可總比一直跟在他屁股后強。滑稽地彎了彎手臂,雖然沒看到什么肌肉,瘦巴巴的手臂還是像根樹枝一樣。但強以時日,她也會擁有健美卻不瘦弱的身體和足以應對一切的力量吧!
自從發現有時候頭腦根本比不上拳頭后,孟茹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做遇到兵的秀才。雖然對自家老哥總拉著同班好友大海湊在一起研究那本又破又舊不知從哪淘來的少林秘笈一事很不屑,可孟茹還是決定開始晨運,而且還七繞八繞地把溫子軒拉上,美名其曰:強身健體,驅走病痛。
雖然溫子軒陪了她一兩次之后,就有心停下,可礙于溫雅蘋的勸說,只能每天一大清早就帶著孟茹到公園晨運。一來二去,倒也養成了習慣。
同冬天的沉寂,滿眼冰雪不一樣,初春的狂風過后,公園里晨運的人漸多起來。
一路跑過來,有不少出來運動的,甚至還讓孟茹看到一小拔跳舞的。這年頭,跳舞可不那么普及,音樂一放,站在邊上看的比在圈里跳的還多。看熱鬧的眼光,那就跟電燈泡一樣,刷刷地射過去,還有人低聲嘀咕“世風日下”之類的話,讓在場中搖擺扭動的幾個年輕人臉色發紅,有隨時轉黑的趨勢。
站直身,沖著已經變跑為走的溫子軒揮揮手,孟茹拿下斜挎在脖子上的綠色鐵制軍用小水壺,老爸的好東西,她可是沒少收刮。在溫子軒走近時,她過去扶住,往小樹林走了幾步,走到石桌旁,先從另一側的書包里拿了墊子,墊在石凳上后讓溫子軒坐了才倒水遞給他。
這才仰脖喝了兩口水。喝完水,隨便用手抹了下嘴,她的目光飄向樹木深處。
抻長脖子,看著里面那道白色的身影,她有些好奇。這幾天,她常常看到那個老人在林里打拳,可卻一直都沒有看仔細過。難得今天星期天不用急著上學,一時動了心。轉頭看看溫子軒,看他沒反對便往里走了兩步。
稀疏的松樹木里,很是安靜,隱約的,嗅到一絲新草的清香。
在林子深處,一個穿著白色太極功夫服的老人,展臂伸腿,無聲無息的,抬手,跪腿,轉身,蹬腳,每一個動作,都極其柔和舒緩,卻并不是柔弱無力。給人一種剛柔并濟的美感。
孟茹知道這白發蒼蒼的老人練的是太極。從前不只一次看過人練,在舒緩的音樂里一群一群的人,無聲地動作。
可這次,不知為什么,孟茹總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面前這位老人,那晶瑩的汗滴,平穩綿長的呼吸,總讓孟茹升起一種神秘的感覺。好像面前根本就沒有人在打太極拳,而是一片空靈無人的樹林。是因為沒有那些音樂?不,不是音樂的關系。單只站在松林里,就仿佛能感覺到一種寧靜,那種寧靜平和,不是因為環境,而是從內心而來,很像是練毛筆字的感覺。
吞了下口水,孟茹掩住嘴,仿佛生動因為自己而驚動那全神貫注的老人。直到他緩緩收勢,轉過目光看她時,她才敢用熱烈的眼光看著他,拍手道:“老爺爺,你好……厲害!不,你好像神仙啊!”
看到老人一怔的表情,孟茹扒了下頭發。可是,真的找不出什么別的形容詞來形容啊!正在發窘,就見老人抬頭看見她身后。
“楊大哥。”有些啞的聲音,是姥爺。可聲音卻和平時有些不一樣,沒有那么嚴肅也沒有那種透著點驕傲感覺的意味,而是那種面對偶像時的崇敬與親近。
撓了下頭,轉身看看姥爺,再看看親切地笑起來的老人,孟茹再笨也知道這兩位是舊識了。有點小竊喜,或許可以走走后門拜個師傅什么的。
心里偷笑,孟茹也不見外地跑過去拉住老人,“楊爺爺,你和我姥爺到這邊坐吧!”見老人只是一笑,也沒反對,她更來了勁,毫不猶豫地把小書包一倒,里面的小點心、手絹什么的都倒在桌上。把書包往石凳上一墊,她笑咪咪地招呼:“楊爺爺,您坐這個。”
嘴角微揚,老人有些好笑地看看她身上。“小丫頭這是來晨運呢還是來郊游啊?”
“晨運啊!帶褥墊是因為椅子涼姥爺會腿疼,點心是因為小茹會餓……”偏著頭,老實地回答。孟茹眼里全是熱切的光彩,“楊爺爺,我可不可以也和你學打拳啊?”
“學打拳?”楊得宗微微一笑,看看面前的小丫頭,卻沒有說話。其實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小丫頭了。前幾次小丫頭在外面看過他好幾次,雖然沒像今天這樣走近過,卻也讓他有所察覺。雖然沒想到居然還算是故人之后,但學拳……
看楊得宗笑而不語,孟茹有些黯然,不禁把目光轉向溫子軒身上。心道憑著這幾個月的默契,姥爺怎么著也該看明白她的心思,幫著她說兩句好話吧!可誰知溫子軒竟連看都不看她,只是和楊得宗笑著說一些陳年舊事,幾多寒喧,幾多感慨。
孟茹聽得郁悶,卻不好沒禮貌地插嘴。一直到兩個老頭聊完了天,分別時,她還禁不住三步一回頭地回頭看。往家里走的路上,磨了溫子軒一路,雖然沒把楊得宗的底摸個透,卻也了解了三四分。
也就是這三四分,卻讓她更堅定了想要拜師學太極拳的決心。照姥爺的說法,楊得宗年輕時可是一代風云人物:
當年抗日戰爭前就是縣里有名的武師,據說本是楊式太極的嫡傳子弟。到抗戰時更是叱咤風云的將領,有說法是他參加紅軍后已經做到將軍,可不知為什么建國后卻又孤單一人回到縣城里;也有說法說他當時是參加的國軍,國軍戰敗后卻放棄了遠赴臺灣……
總之,奇奇怪怪的說法有很多,聽說當年時本來有些不長眼的造反派還要收拾這個舊派小老頭,卻被老頭暴打出門,從此后,那個造反派頭頭就纏入楊得宗非要拜師學藝,卻被楊得宗一次又一次地攆出門去。這些年來,如這般被楊得宗拒之門外的不下二十人了。
當時一聽,心涼了半截。如果真是這樣,那她拜師的希望可真是沒有了。
雖然覺得沒太大希望,可“這樣的人物如果真能成為自己的師傅的話,那可是太神了”的想法卻還是讓孟茹忍不住偷笑。
心里打定主意,雖然沒纏著求著楊得宗,卻每天早上都跑到那個小樹林里。畢竟現在不像古代有什么“偷武者死”的說法。她就跟在楊得宗身后模仿著他的動作,雖然有些不倫不類,卻每天都堅持著去做。在他練功結束后,送上小點心或是溫水、毛巾,用童稚的聲音說些幼兒園有趣的事情。
一連一個月下來,每天都是如此。雖然楊得宗仍是沒有表示過什么,可在練功后閑聊時的笑容卻越來越柔和,偶爾還會摸摸孟茹的頭,感嘆一句:“要是他有孫女的話,也該是這么可愛吧!”
有些疑惑,后來纏著姥爺問才聽說原來這位疑是宗師級的高人居然一生未娶。至于原因那就是傳聞甚多,只不知哪個才是真的。
有時候,望著楊得宗的眼神,不自覺地帶出一絲好奇。已經年近八旬的老人,卻精神奕奕似乎比溫子軒更年輕。可是那張臉還有周身的那種寧靜平和的氣質,真的是讓人看到就覺得心中平靜的感覺。很好奇,他年輕時的故事,那一定是一個很精彩很精彩的故事。可惜,就算心里八卦得要命,卻不敢當著他的面問上只言片語。
一恍眼,已經入了初夏。雖然仍然沒有拜成師,可和楊得宗的感情卻大有進展,有時孟茹會恍惚覺得楊爺爺就是自己的親爺爺。原本還有些目的性的討好全變成了真心真意的孝順。
這天早上,朦朧間聽到雷聲。孟茹猛地驚醒,瞪著窗外黑沉沉的天,聽到外屋媽和爸做飯時的小聲低語。她爬起身借著外屋的燈光看清墻上掛鐘,嚇了一跳。居然比平時晚了二十來分,還不遲到。
穿好衣服,她整理好自己,一出屋卻被溫雅蘋攔住。“你干什么啊?這眼看著就下雷陣雨了,你姥爺都不去晨運了,你還起來干什么?再去睡一會。”
“不是,媽,我……”話還沒說完,就被老媽攆進了屋。坐在炕上,心如貓抓。聽著哥哥輕微的酣聲,孟茹撇了撇嘴,忍不住伸手擰了他的耳朵一下。見他胡亂地伸手抓,不覺笑起來。
心里突地一動,她跳到門口叫:“媽,我哥怎么這么熱啊?”
一聽這話,在外面的兩人手忙腳亂地進了屋。孟茹卻趁機竄了出去,悄悄開了門,眼角一瞥,卻看到小屋門后正沉默地看她的溫子軒。吃了一驚,把食指豎在唇邊“噓”了一下,見溫子軒皺了下眉卻沒有說話。她忙轉身撒腳就跑。
還沒到公園,雨已經下了下來。豆大的雨點落在身上,雖然已經入夏,卻仍讓人覺得冷。跑出來的急,根本沒帶雨具,又心急自己可能遲到,孟茹也顧不得找地方避,只一個勁地快跑。
進了公園,果然根本沒什么人。一路跑進樹木,也沒有看到那條白色的身影。不應該啊!照她的了解,楊爺爺不管什么天氣都會來練拳的,就算是前些日子的大風天……
目光一閃,她在雨幕中瞇起眼,看著遠處小亭子里的灰藍色身影。嘴角漸漸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