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走了丹陽號,這邊要處理的事情仍然很多——石大夫要了解所有傷病員的護理情況,解席要檢查軍隊及武備,而龐雨,當務之急則是要發電報回去,把這里的情況告知各處,以安定后方人心。
就在這一片忙亂中,卻還有人過來添亂——東江鎮總兵黃龍前來拜見,以他的身份這邊還不能不見。解席雖然滿心不悅,卻也只能與龐雨都抽出時間來應付他一番。
黃龍是帶著尚可義一起過來的,只有他倆,沒有衛兵,進門時還很識相的主動交出了所有隨身武器——自從肖朗遇刺之后瓊海軍這邊雖然沒有當場翻臉,卻也不可能再把明軍當友軍看待了。這幾天瓊海軍占據的旅順南城堡和明軍控制的北城堡之間雖不能說是劍拔弩張,卻也是彼此不相往來了。包括原本可以在瓊海軍這邊得到糧食補給的老弱婦孺,也統統被徐磊趕到北城那邊去了——徐磊不知道后方會對明軍采取什么政策,也許會成為敵人也說不定,在此之前肯定不能再資助他們了。
故此,當黃龍坐在解席對面時,臉上仍然是一副怎么也掩飾不住的緊張表情。他坐下后第一句話便是:
“解軍門,末將冤枉啊!真的冤枉啊!”
如果不是旁邊尚可義及時拉住了他,這位堂堂總兵官估計都能跪下,按理說大明的文官武將一向都比較傲氣,至少解席在山東時接觸到的那幫人大都如此,此時見到一個如此“能屈能伸”的,倒一時讓他有些愣住了。
還是旁邊龐雨反應快些,連忙上前與尚可義一起將他扶住,在把黃龍重新按回到椅子上之后,解席這邊才終于反應過來,想到了該怎么回應對方:
“黃總兵。不必如此。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會通敵,你對于國家和民族的忠誠,是經過了歷史考驗的。我們與大明的合作,不會因為這一次的意外而中止。”
解席這番話讓那黃龍很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但也滿臉的疑惑,顯然是沒能完全聽懂。而解席自然也不可能去跟他解釋,反正他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也就足夠了。
而既然解席唱了紅臉,龐雨就得在旁邊說些狠話扮個白臉了——他們倆合作多年,在這方面很有默契的。于是。當黃龍剛剛略放下心,在椅子上才坐穩時,卻聽到旁邊那位龐軍師陰測測開口了:
“但是,黃總兵。你本人雖然沒問題,可你的部下中間恐怕問題很大。那些人既然能攜帶武器接近到你的身邊,如果他們的目標是你,恐怕你也很難躲得過吧?”
“唉,是,是。”
黃龍搓著雙手尷尬回應道。那天他自己也給嚇了個半死,回去之后越想越是后怕——如果那幾個刺客不是把目標對準了瓊海軍首領,而是直接想干掉自己,他們是必定可以成功的。而更讓黃龍郁悶的是。他甚至能猜到對方不朝自己下手的原因——東江軍歷任總兵,自己是最倒霉最沒威信的一個,當初耿仲裕兵變時,他被叛軍綁起來剝的赤條條還割掉耳朵鼻子那一幕。看見的人可不少。后來雖然把為首幾個叛賊都給宰了,那些底層兵士卻不可能全部誅殺,而自己當時光著屁股哀號慘叫的樣子。也早通過他們傳遍了全軍。
因為顏面破了相,黃龍平時也不能象其他將軍那樣站立在眾人面前,通過發表慷慨激昂的講話來激勵士氣,每到人多的地方,或是和不熟悉的人初次碰面時,都得用布巾蒙住臉——大明朝任用官員雖然不象唐朝那樣非常講究“身言書判”四字,對相貌卻也是有些要求的。相貌堂堂者升官肯定快些,而象自己這樣,望之猶如鬼魅的可憐蟲,若非如今東江軍已是茍延殘喘,隨時有可能會被后金消滅掉。東江總兵這個職位,對于朝中那些官員已是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燙手山芋,自己恐怕早就被人排擠掉了。
所以后金刺客根本不想動自己,因為他們也清楚:如果自己死了,后面接班上來無論是留在身邊的副總兵李惟鸞,還是在外面坐鎮的尚可喜,他們的能力都不比自己差,而形象和威望肯定要好得多——要知道現在黃龍發出去的命令基本沒人聽,整個東江基本是一盤散沙的局面了。換了他們接掌東江鎮后,在團結士兵,號令軍隊方面肯定比自己要強,到時候軍令有效起來,反而會給后金軍帶來更多麻煩。
想到這些,讓黃龍愈發的郁悶。但對面那位龐軍師的問話卻是不能不答的,他只得嘆著氣,彎著腰,連連點頭道:
“是,是,此事一定會給貴軍一個交代。”
龐雨皺了皺眉,搖搖頭:
“不,黃總兵你恐怕沒弄懂我的意思——我不是要你殺人,也不是為了出這口氣。但是目前東江軍中很明顯已經被后金滲透成了篩子,如果連最起碼的信任都不能保障,我軍恐怕很難再將你們的部隊當成友軍來信賴——要知道我軍人少,每個人都很重要,對火器的依賴也極大。萬一你們那邊又溜進來幾個奸細,再搞個一兩次暗殺,或是放把火什么,我們可吃不消。”
這話聽著不重,施加的壓力可不小,而且還都說在理上,讓黃龍和尚可義二人連分辨的余地都沒有。他們只能趕緊站起來,點頭哈腰的連連保證道:
“末將回去后一定會嚴查!必定不會再讓韃子細作混進來!”
見他們說的決絕,解龐二人也只能到此為止。于是關于此事便告一段落,接下來黃龍又述說了他們前來的目的——卻是為了糧食軍資而來。在瓊海軍到來之前旅順口已經基本斷糧,后來肖朗是許諾可以為當地守軍和平民提供糧食的,當然前提條件是有一部分軍民要跟他走。只是在肖朗受傷以后,陳俊徐磊出于穩妥起見都下令暫停與明軍的接觸,所以現在旅順一干軍民的糧食補給,又得由東江軍方面自己承擔了。
幸虧肖朗打垮了來襲的后金軍主力,尚可義順勢攻下后金營寨,搶到了一批軍需物資。還可以支撐一段時間。但卻也因此背上了一批人口包袱——那后金大營原本是孔有德留守的。孔有德卻是個機靈人,看看前方大敗,七八千人愣是干不過人家一千都不到的綠皮,連大汗的親兄弟,堂堂貝勒爺都掛了——滿洲軍自是個個失魂落魄,覺得難以置信,但他對此卻是早有心理準備。先前拚著挨上一頓鞭子,也要把自家那兩千余心腹給留在后頭,混了個留守大營的位置。這時候便處于有利地位了。
本來以尚可喜帶的那群烏合之眾,孔有德真要想守完全能守得住。就算不守他也有足夠時間把糧食物資什么都一把火燒掉的。不過孔有德卻沒這么干,而是把所有人員集中起來,呼啦啦護送著失魂落魄的滿洲主子們一起撤離了。順便把該留的不該留的統統都給留下,還遣了個心腹人給尚可義帶話——咱們都是當年老東江一系,毛大帥在日時可還是生死袍澤弟兄。如今雖然各為其主了,卻也沒必要殺得你死我活不是?該我孔某人干的,我已經干了,接下來就請黃總兵看著辦了。
尚可義和黃龍當然也不傻,見到大營中那些整整齊齊的糧袋子就明白咋回事了。孔有德既然首先釋放出善意。他們也不能不作回應。于是這一次俘虜的后金軍中,起先是原東江軍成員,后來擴大到所有漢軍旗——統統被保了下來。至于正宗的滿洲太君?那就沒辦法了——肖朗倒下后憤怒的一營士兵把所有能找到的真韃子兵全都補了槍,俘虜也被統統槍斃。要不是陳俊后來下令分別對待。連漢軍士兵也一個都逃不了。
所以如今東江軍又多了幾千張吃飯的嘴。而隨著這一戰明軍居然獲勝的消息傳出,遼南一帶許多漢民也開始拖兒帶女向這邊逃跑,往這里逃難的人每天都在增加,而后金軍留下的軍需畢竟不可能堅持太久。所以黃龍想來想去,也只能再來找瓊海軍,詢問他們原先的承諾是否還作數?
對于黃龍的要求。解席和龐雨兩人事先倒也有所準備。肖朗當初出兵遼東的最大理由,便是為了這里的漢民不至于落入后金之手,而后方委員會也通過了他的計劃。眼下既然人都來了,仗也打了,總不見得半途而廢。故此在略加考慮之后,解席便表示可以繼續向本地軍民提供糧食補給,只是這次行動本就不是出自他的意愿,他當然也不可能象肖朗那么好說話。于是在解席先表達了肯定的意愿之后,依然是由龐雨出面,把一些丑話給說在了前頭:
“黃總兵,我們瓊鎮與旅順之事本來無涉,只是在收到閣下的求援書后,不忍貴軍數千忠勇之士埋沒于此,更不想讓這遼南一帶漢家子弟都成為滿洲韃子的奴隸,這才渡海來援。如今幫忙打了仗,還要支應你們的糧草……我們總得對后方有個交代,不是么?”
“是,是,這是自然!”
黃龍連連點頭,而龐雨也繼續說道:
“我們來之前所用的名目,是從這里移民遷往南方。向我們自己的移民提供糧食,這才得到了后方允許。而且,就貴軍而言,你們這些軍人固然有保家衛國之責,但你們的家眷,親屬,以及眼下聚集在這旅順口的諸多老弱婦孺,平民百姓,卻是沒有義務陪著在這里苦熬的。把他們搬遷到安全的南方去,以后不再受滿韃威脅,你們也可安心作戰,此乃兩便之事,我方肖營長之前跟你們交涉時,應該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吧?”
“呃……是說了一些,不過當時好像也說可以暫時遷往山東,待這里安全以后還可以再回來的……”
黃龍囁嚅道,龐雨卻毫不留情的打斷了他的幻想:
“不好意思,旅順這里的移民,我們是肯定不會安排到山東那邊去的——眼下聚集在這里的人,其中不知有不少滿洲人的細作。就算是遼民本身,也以桀驁不馴的居多,我們將他們安排到南方去,諸如禽,臺灣,甚或是呂宋等地,就不用擔心他們會鬧事。但如果放到山東中原腹地,恐怕就是大明朝廷也不會放心的——黃總兵可敢擔保不會再有第二次登州之變么?”
黃龍和尚可義二人原本聽到要把人安排到千里迢迢的什么禽,呂宋,臉上都顯出幾分不情愿來,畢竟這年頭提起禽,那可一向是流放之地。更不用說比禽還遠,據說是剛剛收歸王化的呂宋。但等到龐雨提起登州之變后,他們的不滿之色就立即消失了——登州之變正是因為遼人進山東而引發,有這一條前例在,人家不允許他們再去山東也是理所當然。
“這個……唉,好吧,那就是南方好了。”
先前肖朗給他選擇的時候,黃龍這邊還有些疙疙瘩瘩的,但此時龐雨壓根兒不給他選擇了,黃龍卻反而爽快起來。于是雙方很快議定:東江軍回去之后便整理人數,確定遷移名單,然后把人安排到南城這里來,之后便由瓊海軍負責,找機會分批運往南方。在此期間的糧食供應,全部由瓊海軍負責。
談妥之后,黃龍與尚可義便告辭離去,解龐二人送了他們出門。等那兩人遠去之后,解席點了一顆煙,悶悶抽了幾口,哼了一聲:
“煩哪,又背上一大堆包袱……盡是些破事。”
“既然到了這里,少不得要承擔起責任的,好在也不會太久。”
龐雨注視著遠處日益平靜的海面,緩緩說道。解席看了他幾眼,悶聲道:
“你還是決定要撤退?”
——在船上時兩人商議最多的,便是關于這旅順駐軍的去留問題。龐雨的態度很明確:旅順這里本就不該過來,現在根本不是與后金開戰的時候。肖朗出于他的個人情緒來到這里,若是能開創出一個局面也就罷了,可偏偏卻倒下了。那么作為后續前來收拾這爛攤子的人,龐雨的主張就是:把這攤子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