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談的入巷,呂方細細詢問昔日佛寺中的生意往來,沒想到那范尼僧竟如數家珍,拿了些筷子折斷了當做算籌,在桌上比劃起來,從秋夏兩稅之時如何壓價收谷到春荒時高價售賣,如何先賒售給蠶農們糧食材料,預先訂購將要產出的蠶絲,欠收時乘機侵吞蠶農的土地;如何在海邊向鹽戶私自收鹽而向內地偷偷販運銷售等等,聽得呂方額頭直冒黑線,這人原來剝削起農民兄弟來還真是連吃人不吐骨頭,若是和呂方同在前世,定然混的比呂方好上百倍。
原來范尼僧的父親空海方丈野心極大,自任靈隱寺的方丈十五年,苦心經營,通過生意往來控制了杭州周圍的大小寺院的財政,逐漸滲透到了人事權,后來趁周寶征收度僧稅錢的機會,不但中飽私囊,而且乘機扶植其他寺院中支持自己的一派上位,使得兩浙許多寺院之中主持皆為自己親信,更小心培養幾個私生子,想將自己手中的基業傳給他們,這范尼僧便是其中之一,卻不喜佛法,卻和那算盤、竹籌頗為有緣,整日里便是琢磨的便是收貸放賬、銀錢買賣。空海倒是豁達,反正這方丈位子只有一個,若兄弟中有一人精于理財,也是一番好事,于是便將寺中財務悉交與范尼僧,那日事變之時他正在外地查賬,才沒如同其余兄弟一般死于非命。
呂方聽到這里,心中暗喜,他前世的所受的教育里面,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經濟決定政治、軍事不過是政治的一種事先手段等等話語已經是深入骨髓。然而他出身草根,身邊多得是泥腿子、廝殺漢,現在沒有地盤倒也罷了,眼看去了安仁義手下,一縣之地是跑不掉的,至少是個百里侯,那手下定要一個班底來施政,這下天上掉下個范尼僧,呂方臉上沒什么表現,心里早就樂開了花。
那范尼僧平日里身邊都是些舞刀弄槍的粗漢,那天組織石炮隊才是第一份有“技術含量”的工作。今日與上司談起理財方面的事情,那上司不但不惱,反而興致盎然,不時說一句還頗有見地,將平日里許多想不通透的事情一舉豁然開朗,只覺得遇到了平生知己,恨不得一下子將平生所學一股腦子倒了出來。兩人喚來婢女,倒來清茶,細細談論先前提到的兩稅發的事情,原來唐朝中葉以后,均田制已經破壞無遺,朝廷賦稅緊缺,租庸調制改為兩稅法。簡單來說,租庸制對于農民來說有三項負擔,租、庸、調,租是交公糧,因為根據井田制來說,有公田只說,后世假借公田租借給私人,政府收租,是以稱為租,和授口分田相對應,一般來說一丁男有百畝交兩石。而調就是根據所在地特產繳納絹布或者麻布,一個人一年交絹布二丈、綿三兩或者麻布二丈五尺、麻三斤。庸就是給官府免費服勞役,一般一個丁口一年20天,如果不干活就按照一天三尺絹布的價格收取工錢,庸就是工錢的意思。
本來這個稅負不重,問題是隨著土地兼并的加劇,沒有剩余土地來分給男丁了,可是這些稅收是跟著人頭跑的,就算實際戶主的田地已經被其他人侵占,可稅負還是在戶主身上,農民的負擔日益加重,加上免費勞役往往無度,而且輕重不均,勞役的地點也經常遠離農民的住處,路途上的而時間花費比勞役本身還多,農民的負擔日益沉重。
安史之亂之后,藩鎮林立,朝廷控制的地盤越來越小,可要花的錢越來越多,農民的負擔越來越重,紛紛拋棄田宅,賣身到有權蔭戶免稅的達官貴人家中,稱為朝廷戶口之外的蔭戶。朝廷稅收日益窘迫,于是德宗皇帝年間,宰相楊炎改革稅制為兩稅法,其核心內容為:“凡百役之費,一錢之斂,先度其數而賦于人,量出以制入。戶無主客,以見居為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居人之稅,秋夏兩征之,俗有不便者正之。其租庸雜徭悉省。”翻譯過來就是,首先制定預算,根據朝廷的支出來決定要收多少稅。不管納稅人籍貫是哪里,現在住在哪里就按哪里收稅,實際有多少財產、田地,便向田主收多少稅,而不是根據原先書冊里面所記錄的丁口來收,對于商人也按照收入的三十分之一來收稅,以前的什么勞役、絹布等雜役全部取消,承認了普通百姓之間土地自由流通的現狀,由于是在夏秋兩季糧食收成的時候來收稅,所以稱為兩稅法。兩稅法在均田制遭到破壞的情況下的確讓稅收公平了些,但是兩稅法收的尺度是錢而不是糧食和布匹,所以農民在出售產品的時候不可避免的要受商人的盤剝,即使豐年也會出現“谷賤傷農”的狀況,尤其唐德宗后出現了錢價上升的情況,無形之中大大加重了農民的負擔。更加糟糕的是兩稅法一開始是歸并了所有的其他雜稅在一起,可是隨著形勢的發展,朝廷的支出不斷增加,不得不加稅,新的苛捐雜稅又冒出來了,無形之中又增加了農民的負擔,所以主持兩稅法改革的楊炎的名聲不是一般的臭,后來新唐書里面黨爭、小人之類的評價是和他形影不離,連從中占了不少便宜的范尼僧都對他頗有微詞。
“果然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不就是九十年代的農村稅費改革嗎?”呂方聽完了范尼僧關于兩稅法的介紹,苦笑著想:“一千年前的唐代農民和一千年后的新中國農民都面對著“稅費反彈”、“增產不增收”等問題。商品經濟條件下,無論怎么搞農民都是受害者。怪不得原來有本書里面說很多歷史上的問題不是用政策解決掉的,而是拖到一定時候,產生問題的環境沒了,自然問題也就沒了——被新產生的問題所代替了。”這時呂雄和王佛兒送王啟年回來了,呂方笑著拍拍王佛兒的肩膀:“佛兒,范兄弟的家事沒有問題,你舉薦范兄弟給我可立了大功,他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呂雄和王佛兒聽了吃了一驚,怎的出去半個時辰回來執政對那范尼僧的態度截然不同,兩人也不敢多問,只得躬身賀喜,準備回去逼問范尼僧不提。
呂方營中,也是一片歡騰,自從破了壽州城,他們也自覺地揚眉吐氣,四周的淮南軍也不敢再以降軍相待,又不用去爬城墻,用血肉來填平壕溝,那些投降的汴兵臉上也都有了幾分喜色。可王許的臉色依然沉重的很,身旁的親信偷偷詢問到:“校尉為何還這般不開心,還好我等沒有聽信羅安瓊的話,偷襲那呂方,否則豈不是都死在了這壽州城中。”
“不錯,我們的確是運氣不錯,不過你以為那羅安瓊真的和呂方有殺弟之仇嗎?”王許恨恨的說:“我看那呂方是讓羅安瓊引我叛變入城,然后作為內應,重施故技而已,順便找個由頭把我們這些信不過的殺掉。只不過他沒想到壽州降的那么快,才撿了這條性命。”說到最后,王許臉色已經是鐵青色,身邊親信沒想到自己竟稀里糊涂的在閻王殿門口打了個轉,又想起未來還要在呂方這么心思深遠的上司作手下,前途極為暗淡的緊,不禁臉上都是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