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縣城外,劉繇城內,呂方正穿了條牛鼻犢褲,打了赤膊,正和一幫士卒和泥,修補城墻,他用了昔日農村中的三合土之法,使用紅土、熟石灰、碎石,然后用竹條代替現代鋼筋,增強墻壁的抗拉性,澆筑成山寨版的混凝土,待凝固后,十分堅固。他從壽州城來到丹陽后,就知道攻伐杭州錢繆之戰是遲早的事情。呂方雖然不知道歷史上這場戰爭確切結果如何,但歷史上楊吳和錢繆的越國都存在了相當長時間,那么這一戰肯定是相持甚久,誰也沒滅掉誰。自己這條小魚想在渾水中撈到好處,唯一的做法就是按照五百年后從這里起家的那位朱八八的名言做“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深據根本,劉繇城雖然城墻破損的只剩下幾段矮墻了,但當年劉繇當年也算一野心家,雖然一開始就被孫策打得一塌糊涂,但這劉繇城是他準備用來割據東南的根據,很是花了一番心血,動用數萬民夫,先砌一座離平地五丈的高臺然后再其上建城的,這高臺還在,而且夯制的地基歷經數百年還是十分堅實,在其上修筑城墻人工便省了大半。
本來像呂方的身份在自己地盤上修這么險峻的據點,幾乎就是在鬧市中的大聲喊:“某要造反了!”上面的老大恐怕立刻就要派兵征討了,無奈他的頂頭上司安仁義本身就心懷鬼胎,倒是頗為欣賞呂方的做法,加上前面還有一個大敵錢繆,對呂方這放肆的行為竟無人來管了,雖然呂方人力有限,只得讓手下士卒一天操練,一天干活,輪流修筑,好歹還是在幾個月內將南方的城墻粗粗修補完畢。
正在眾人干活的時候,卻看見正在城內廣場訓練新招募的丹陽兵的陳五帶著兩人跑了過來,神色十分匆忙,后面兩人倒也都是熟人,一人是縣城指揮秋收,忙的不可開交的范尼僧,另外一人便是安仁義麾下的騎將李銳。只見他拱手為禮,呈上一封書信交給呂方。呂方查對過印記無誤,打開書信一看,臉色一變,喝道:“傳令,召集士卒,明日出兵潤州。”說罷轉身離去,陳五和范尼僧對視了一眼,齊聲向李銳問道:“要討伐錢繆呢?”
李銳神色肅穆,點了點頭,眼中卻流露出興奮地顏色來。
丹陽縣縣衙大堂上,呂方高居上座,王佛兒持刀站在身后。莫邪都大小將佐數十人將大堂擠了個滿滿當當,眾人都知道要出兵攻伐蘇、湖兩州,這丹陽、吳郡、吳興三吳之地號稱賦稅當國之半,分別指的就是潤州、蘇州、湖州三地,這三州位于太湖周邊,交通便利,土地肥沃,唐末就已經是魚米之鄉。這個幾個月在丹陽不是練兵就是修墻,早就把這幫驕兵悍將憋夠了,尤其是那幫“蔡賊”,視南兵于無物,看到從軍中選出的老弱手下都至少混到了村中三老,日子可過的滋潤得很,就望著多打些地盤,自己也可以混個縣尉什么的,一個個目光炯炯的看著呂方。
呂方看著手下高昂的士氣,滿意的點了點頭,他也明白這幫兔崽子的想法,手下將領每一個是丹陽本地人,護衛桑梓是說不上的;現在長安城中天子自顧不暇,沒辦法讓你封妻蔭子,也說不上奉天子詔命征討不臣,要說不臣自己要援救的董昌倒是名副其實的亂臣賊子,那披甲持槊冒著丟命的危險去打仗唯一的目的就是“搶錢、搶糧、搶地盤。”和他們說什么虛的都是假的,想到這里,呂方咳嗽了兩聲:“這屋里的都是共過生死的弟兄們,早點的呂雄與某一個隴頭刨過地,晚點的龍十二、羅安瓊也都是在壽州城下一起喝菜羹的兄弟,便不說奉天子詔令以討不臣的廢話了,某和兄弟們流血流汗立下了些許功勞,楊王便以丹陽一縣酬功,大家都是明眼人,這幾個月來縣里的土地,錢糧,某并未多取一分,要么用來打制兵器,要么修筑城墻,老弱傷殘的弟兄們也都分到各村擔任三老,有田宅安生,可丹陽縣這地盤太小,這次出兵討伐錢繆,你們有何想法,說出來聽聽。”
屋內眾人聽了,個個眉飛色舞,一人忍不住大聲喊道:“將軍說的是,那朝廷但觀強弱,不計是非,約衰殘而施法,隨壯盛而加恩,管那詔命作甚,還是出兵多搶些地盤要緊,錢繆出兵討伐董昌,蘇、湖兩州定然空虛,此戰定勝,倒是要多搶些地盤錢糧要緊。”
呂方聽了這聲音有些耳熟,想了想問道:“你可是先前淮河舟中說要與錢繆聯合分光董昌家財之人,你倒見機的快,只是想不起你的姓名了。”
眾人一陣哄笑,那人擠出人群來,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裸露的小臂上滿是傷痕,少了一只耳朵,一張圓臉上滿是笑容,倒是副可喜的摸樣,拜了一拜,答道:“將軍好記性,正是在下劉滿福,那時沒見到將軍的本事,只想到多得些財帛便是,這些日子將軍掃平淫寺,任命官員,勸耕農桑,修筑城墻方才有了長久之計。”
呂方聽他說話,倒是個有心思的人物,有意考校一番,問道:“那你以為有我等援助,錢繆董昌何者勝,何者敗?”
劉滿福想了一會,答道:“應是董昌敗,且不說順逆之分,那董昌歷年來進貢朝廷如山般多的財貨,可見對百姓盤剝之深,對士卒向來也甚刻薄,如何敵得過錢繆。董昌的地盤是浙江東道,老巢在越州,,西邊都是山脈,難于通行,東邊是海,唯有北方和西北方乃是平原河流,從宣潤二州出兵相助,錢繆的浙江西道剛好攔在中間。要出兵接應董昌,就必須渡過浙江,此事極難,否則只能夠攻打錢繆牽制而已,但也是只能阻撓一時,,兩強不并立,董昌遲早是錢繆的腹中之食。”
眾人聽得仔細,紛紛點頭,范尼僧插口道:“那有無可能我等將錢繆董昌兩家一起滅掉,一舉吞并吳越之地。”說到這里兩眼已是精光四溢,想是想起了自己的大仇人,杭州靈隱寺主持了凡,如淮南大軍吞并吳越之地,他的父仇不過反掌之事。
龍十二聽了這話便連連搖頭,“這怎么可能,徐宿諸州已在宣武朱溫手中,淮南雖已得泗、壽諸州,然不過能勉力自保而已,此時不過能抽出數州兵。再說楊王必須坐鎮廣陵以待宣武,必然只能委一大將專任方面,萬一僥幸得勝,如此大功如何酬功,豈不是去了一狼又來一虎。”
這話說出,眾人嘩然,呂方暗中連連點頭:“這龍十二平日話語不多,沒想到還有這般眼光,自己手下數人,歷史上不過是籍籍無名之輩,可一年多來一看,若是在合適的位置上打磨一番,并不亞于那些成名英雄,看來世間常有千里馬,而伯樂不常有呀。”呂方正在思量,堂上眾人聽了龍十二的話紛紛點頭,范尼僧卻并不服氣,說:“縱然無法屠滅錢繆,那攻占蘇州,嘉興,進窺杭州總可以吧。”
龍十二心知范尼僧一門心思就是打進杭州城,報父仇,又深得呂方的信重,莫邪都中兵力最多的便是蔡州降兵,自己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人,隱然已是他們的首領,最是容易讓人猜忌,所以平日里最是小心謹慎,此刻沒必要為了口舌之爭得罪他,笑道:“兵事這哪說的準,不過三吳之地乃是鎮海軍的上游,錢繆勢在必爭,若不得淮南全力,憑宣潤二州之兵就算一時取下也難抵擋的住浙江東西兩道的人馬。”
呂方聽了龍十二這番話,心中暗自點頭,此人對于進取錢繆戰事的想法和自己不謀而合,見屋中眾人紛紛發言,爭做一團。便雙手舉起向下按了按,眼尖的趕緊住了嘴,待眾人靜下來后,呂方說:“此次出兵,某的主意便是便宜要占,吃虧的事情不干,這三吳不像河東、陳蔡、魏博、天平,只要豎起旗子,有糧食吃,十天半個月就能招來萬把兵,拖出去打個三五仗剩下的就是老兵了,這丹陽縣在南方都算出兵的地方了,老子都是一方父母官,開榜了快一個月了,又分田還免了家里的勞役,才招了兩百人,丹陽縣丁口可是過萬的。我們手下刨掉派出去當村官的也就千五出頭,這些才是我們安生立命的本錢,南方氣候好田肥,過活容易,沒人愿意當兵,糧食不少,可兵沒有。手上的兵可是死一個少一個。這次出去要錢、要糧、要地盤,如果能招降納叛那是最好,可要是用弟兄們的性命來換,不干!”說到最后,呂方加重語氣,到了最后兩個字幾乎是吼出來了。屋內眾人聽了,紛紛點頭,亂世有兵才是草頭王的道理人人都懂,于是出兵蘇湖二州的基調便定下來了,具體細節很快的敲定了,呂雄任射生團,統轄長弓兵和宣潤弩手共兩百人;龍十二任左廂兵馬使統領蔡兵四百人,陳五右廂兵馬使統領兼代范尼僧統領炮隊,包括新招募的丹陽兵和原先七家莊的人,共有五百人,而王佛兒統領呂方的親兵隊,全是由莫邪都中的抽調的精銳組成,這些人隨呂方出征,而范尼僧領老營四百蔡兵留守丹陽,秋收忙完后便征集民夫加緊修筑劉繇城,防備萬一兵事不順,錢繆攻過來丹陽便是首當其沖,也有個根據。其炮隊指揮使之職由陳五代替,其余全軍共一千二百人包括四百新招的新兵明日一同出兵。
眾人紛紛散去,只有范尼僧還是滿臉憤懣的盯著呂方不肯離去,他做夢都想著跟著江淮大軍殺回杭州,報仇雪恨,可沒想到呂方手下幾大干將——王佛兒、呂雄、龍十二、范尼僧,陳五,就他一人給留在丹陽,牙都要咬碎了。呂方看眾人都離去了,走到范尼僧身前:“尼僧可是怨某將你一人留在丹陽。”
范尼僧卻不答話,轉過身去背對著呂方。呂方苦笑兩聲,繼續說:“先前某說這邊半個月來只招到兩百兵,我麾下眾人,如論心思細密以你為首,你說說為什么。”
范尼僧生了半響氣,聽了這話,也不思量大聲答道:“汝剛才不是說過了,這丹陽氣候好,田肥,沒人吃這斷頭飯。所以只有幾個窮漢來當兵。”
呂方搖了搖頭:“尼僧,你仔細想想,這丹陽是比莊中,濠州那邊百里不見人煙要強多了,可土地更加集中,富人阡陌相連,窮漢無立錐之地。某先前掃平縣中寺院,沒收了那么多田畝,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縣中豪強托名其中的,你說他們如何肯讓族中子弟,蔭戶部曲來當兵。”
范尼僧此時也過了氣頭,他原先在杭州大慈恩寺時便經常往返三吳之地,對這帶風土了解得很,稍微一想便清楚了呂方的意思:“不錯,這南方更是族權張盛,招來的數百兵要么是原先寺院的蔭戶,寺院被掃平后為了當兵那二十畝免稅田便從軍,要么本來就是零散小姓,我說這朱、陸、殷三家本為三吳大姓,將軍都縣中三個月了,竟無一人前來,果然蹊蹺的很。”
呂方見范尼僧過了氣頭,仔細思量起來,心中暗喜,笑道:“某派兵士任鄉中三老,又掃平寺院,厘清田地,寺中蔭戶也都分了田地,這些地方豪強只怕吃你我的肉的心都有,不過現在揚州城里的都是些廬州人,對這些江南豪強本就有提防之心,他們的話沒人理而已。這次出兵討伐錢繆,縣中空虛,大伙兒的家小輜重都在這縣中,尼僧你肩上擔子不清呀。”說到這里,呂方在范尼僧肩上拍了拍。
范尼僧聽到這番話,雖然心里明白呂方的用意,但還是希冀隨同出兵,便問道:“某明白將軍的苦心了,只是呂雄、王佛兒、龍十二、陳五人人都可以留下來,為何偏偏是某。”說到這里,想起殺父之仇,眼睛又有些發紅。
呂方看了看左右無人,低聲說道:“某麾下兵馬大半都是蔡州降兵,這些都是些客軍,連親屬都沒有,都是些廝殺漢子,龍十二已經隱然是他們的首領,若是他留下來,萬一與錢繆戰事不利,他和那些土豪勾結起來,我們連條后路都沒有。呂雄性格還是太跳脫,擔不得這般大任;王佛兒倒是穩重勇武,只是建設民事這一塊他不懂,再說他心思太過良善,這般陰微的心思他卻沒有。陳五統領新兵頗有一套,要統領丹陽新兵與某同往:只有你,歷經大變后,處事穩重,定能掌握這一縣之地,要知道這就是我們莫邪都的根本,只要你這里沒亂,前面就算敗了還有再來的機會,若是你這里完了,前面贏了多少都沒用。”說到最后,呂方的聲音已是越發低微,只是口氣凝重之極,平日里總帶著三分笑意的臉上早已是鐵青。
范尼僧聽到這里心里一陣狂喜,這呂將軍雖然年紀不過三十許人,但能在這亂世之中從一介贅婿成為一方豪強,麾下一幫廝殺漢子對他且敬且畏,胸中實有山川之險,今日這一席話明白的表明他已把自己當做心腹對待,呂雄、王佛兒、龍十二。這三人要么是貧賤之交,要么本人豪勇無敵,要么手中握有實力,自己一介逃亡僧人,竟然還被托付如此重任,想到這里,心里滿是感激之情,當下便是呂方讓他死了也心甘情愿。口中竟有些哽咽,跪下答道:“某如此卑微的人物,將軍竟將如此大任托付,屬下定然將這丹陽縣管的不出一點亂子才是,若有半份差池,不用將軍自己動手,自己便將這首級取下來。”說到這里,連連磕頭,碰在地上砰砰作響。
呂方扶起范尼僧,額頭上已是烏青一片,笑道:“倒不是要一點亂子不出,其實出一點亂子反而更好。”呂方看范尼僧滿頭霧水的摸樣接著解釋道:“這丹陽縣中田畝大半都在朱、陸兩家手上,這兩家子弟本多,加上蔭戶算起來快有萬人,勢力盤根錯節,雖然這些日子某從軍中抽出士卒到各村去擔任三老,可這三家并不理會,顯是看到某精兵在手,隱忍而已。某不過是一方鎮將,若非那善德寺行刺于某,連那寺院的土地蔭戶也拿不到手,這丹陽縣男丁算起來不下5萬,就算十丁抽一也有五千人,可許多都是豪強的蔭戶,無法征用,偏偏他們老實得很,某也無從下手。這下某領大軍出征,縣內空虛,那些心思活泛的,想必就會露頭出來,你便只需守住這劉繇城,其余的姑且待之,讓其多行不義,到時候某統軍回援,也有借口來整治這幫家伙。”
范尼僧聽了呂方這番話,最后幾句隱含的殺機讓他不禁打了個冷戰,暗自慶幸自己和他在一條船上,口中答道:“那某便將縣城緊要的物件運到城中來,免得白白損失了。”
呂方搖了搖頭:“那倒不必,錢帛甲胄某早以準備出征的由頭運到劉繇城來了,其余的你便留在城中便是,糧食他們也不會糟蹋,免得打草驚蛇。”
說到這里他又看了看范尼僧的臉色,嘆道:“你可是覺得我這計策太過陰損,其實某家這其實是“陽謀”,你想想,若沒有叛逆之心,就算某如何示弱,他們又怎么會中某的圈套,只有那些心懷叵測的人才會中計。尼僧你也知道,府兵之制奧妙就在士卒皆為自耕自食之民,平日素習耕作,質樸剛健,堅韌耐戰,西魏北周憑此開始不過據關西之地,而北齊雖然土地戶口遠勝對手,但以漢人耕作,胡人征戰,反被對方所破。如今縣中九成田畝倒為一成豪強所據,其余百姓要么成為佃戶要么變成流民,有恒產者方能有恒心,否則招來的兵仿佛幫人干活的傭工,誰出的價高便為誰打仗,縱然有百萬之師也不過隨時可能反噬的猛獸,如何用得。”
范尼僧聽完后,嘆道:“將軍如此思量的如此之遠,某遠遠不及,如果縣中形勢不穩,某便將各村中的兵士抽回來,免得白白損傷。”
呂方點了點頭,:“這等的小事你自己思量著辦,某將蔡兵抽出精銳給你,不過亭壘村的那個木堡要守住,那里據守常潤之間的要道,旁邊又是渡口,是吾回師的必由之路,切不可為賊人所據。”
范尼僧點了點頭:“明日屬下便派抽調民夫去給那個木堡外面覆土,再打一眼井,糧食和弓矢也要備足。定守得如同鐵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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