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縣,招隱山,位于縣城南十余里處,傳說此處東晉時便有隱士居住,因此得名。已是寒冬臘月,山中草木凋零,滿是一番蕭瑟之氣,遠遠看去一條白花花的溪澗在山林間曲折穿行,忽隱忽現,別有一種韻致。
溪澗的岸邊有人正騎驢緩行,其中一人一身玄衣,更顯得皮膚白皙如玉,神態閑雅,正是陸家族長陸翔,一旁同行的那人卻還是個垂髫童子,卻是朱挺之的次子朱允蹤。只聽那童子問道:“阿父為何一大早便帶允蹤來這深山之中,莫非也同父親一般不要允蹤了?”原來那朱允蹤已拜陸翔為義父,因此口中便以“阿父”相稱。
那陸翔笑道:“哪里的事,只不過今日來這山中拜訪一位賢人,某這一身本事,大半都是來自此人,若要傳授與你,便要先得他的同意,是以帶你同來。小孩子休要胡思亂想。”
朱允蹤聽了這話一顆心懸在半空才落了地,他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突然被深愛的父親所棄,實在已是驚弓之鳥,看著陸翔的身影,心中已把他當做了自己的父親。這時,遠處林中突然傳來一陣歌聲,聲音響遏行云。歌詞中滿是憤世嫉俗之意,若是呂方在此,定然頗有知音之感。
“鑿破混沌作兩間,
五行生克苦歪纏。
兔走鳥飛催短景,
龍爭虎斗耍長拳。
生下都從忙里老,
死前誰會把心寬!
一腔填滿荊棘刺,
兩肩挑起亂石山。
試看那漢陵唐寢埋荒草,
楚殿吳宮起暮煙。
倒不如淡飯粗茶茅屋下,
和風冷露一蒲團。
科頭跣足剜野菜,
醉臥狂歌號酒仙。
正是那:“日上三竿眠不起,
算來名利不如閑。”
從古來爭名奪利的不干凈,
教俺這江湖老子白眼看。
忠臣孝子是冤家,
殺人放火享榮華。
太倉里的老鼠吃的撐撐飽,
老牛耕地使死倒把皮來剝!
河里的游魚犯下什么罪?
刮凈鮮鱗還嫌刺扎。
那老虎前生修下幾般福?
生嚼人肉不怕塞牙。
野雞兔子不敢惹禍,
剁成肉醬還加上蔥花。
古劍殺人還稱至寶,
墊腳的草鞋丟在山洼。
殺妻的吳起倒掛了元帥印,
頂燈的裴瑾挨些嘴巴。
活吃人的盜跖得了好死,
顏淵短命是為的什么?
莫不是玉皇爺受了張三的哄!
黑洞洞的本帳簿那里去查?
好興致時來頑鐵黃金色,
氣煞人運去銅鐘聲也差。
我愿那來世的鶯鶯丑似鬼,
石崇脫生沒個板渣。
縱有那幾串銅錢你慢扎煞!
俺雖無臨潼關的無價寶,
只這三聲鼉鼓走遍天涯。
老子江湖漫自嗟,
販來古今作生涯。
從古來三百二十八萬載,
幾句街談要講上來。
權當作蠅頭細字批青史,
撇過了之乎者也矣焉哉。
但憑著一塊破皮兩頁板,
不教他唱遍生旦不下臺!”
朱允蹤聽得有趣,便駐足停下仔細記憶,只覺得此人所唱與自己平日書中所學頗有些不同,但想來卻頗有道理。那陸翔聽歌詞中越唱越是不像話,后面的只怕便是連那圣人都罵過了。他讀慣了圣人書的,心頭便有些微嗔。深提一口氣入了小腹,喝道:“故人來訪,林中老兒還不備些酒水,”
那聲音初聽來并不甚高,但越到后來越是宏大,到了最后兩人兩旁的林中半里內鳥兒都被驚起,仿佛猛獸入林一般。
先前那歌聲靜了半響,答道:“你這漢子這般大嗓門,林間喝道,驚起了鳥兒,卻是不雅。”
說話間,便見見面林中走出一人來,那人身量不高,披了件及膝麻衣,體型極為魁梧,竟仿佛一個木桶一般。走近一看,只見滿頭亂發,胡亂扎了個發髻,蒜頭鼻、金魚眼,招風耳,一張大嘴咧著正笑的開心,背上背著一張弓,手上提著一只麂子,口中說:“你倒是好口福,今天又讓你碰到麂子肉,卻不知某家前些日子都是素食,口中都要淡出鳥來了。這次怎么帶個小兒過來了。”
朱允蹤聽先前歌詞中雖然滿是憤世嫉俗之意,但言辭中大有深意,還以為是位高賢,沒想到出來這人長的這般摸樣,就比鎮中的屠夫都要鄙俗上三分,臉上便露出鄙夷之色。那漢子看了出來,哼了一聲,喝道:“你這小兒倒是狗眼看人低,你以為某家長的丑嗎,那是你眼拙,某家這般容貌才是英俊之極,只是你看不出來而已。”
朱允蹤不過是個孩子,聽那漢子這般自夸,禁不住駁道:“你這般也叫英俊,那宋玉潘郎又算得什么?”
那漢子笑道:“你這孩子懂得什么,某家這蒜頭鼻更適合呼吸,金魚眼的視野更開闊,招風耳聽覺更靈敏,嘴巴大吃東西更快。難道這比世上的那些美男子更美嗎?”
朱允蹤聽了那漢子的回答,頓時目瞪口呆,他雖然覺得頗有道理,無從反駁,但要讓他承認那蒜頭鼻、金魚眼、招風耳、大嘴巴的漢子是個美男子實在是昧了良心。口中正在吶吶,旁邊陸翔笑著打圓場道:“陳兄這般年紀,卻與一小兒斗氣,這可不是名士風范。”原來這漢子姓陳,名允,字均美。本來頗有才學,可惜容貌長的頗為丑陋,每次科舉便被考官以此為由刷落,因此對于自身容貌頗有些忌諱。于是隱居于這山中,少時得異人傳授,對于內氣吞吐,拳腳摔角之術頗為精通,與陸翔兩人引為知交。陸翔將朱允蹤的事情說了個明白。那陳允聽完跌足道:“你這人為何既不入盟又不出首,這般首鼠兩端最是糟糕,若你與某家一般孤身一人倒也罷了,你諾大一個陸家誰在這丹陽縣中也不會容得你做那遁世隱士的,你還將那朱挺之的孩兒收作養子,感情是嫌命長了。某看你平日還挺聰明的,怎的如此糊涂?”說到最后陳允竟橫臂掃在旁邊一棵小樹樹干上,咔嚓一聲樹干竟斷為兩截。
陸翔嘆道:“你說的某也想到了,只不過那呂方雖然行事孟浪,但所為并非他一人私利,于國于民大為有利,某實在無法入盟反他;而也不愿出首出賣諸人。只要這幾天沒事,也就是了。”
那陳允嘆道:“也只能這般想了,在這亂世之中,求生乃是第一,你卻還將那些仁義道德,如何能行?”說到最后,滿臉都是擔憂之色。
正在陸翔與陳允二人擔憂的時候,范尼僧領兵已經到了朱家村五里外。精兵分乘五艘船到了一片林子旁停泊,全軍進入林中隱藏,同時砍伐木材制作器械,林外派了哨兵。兩名曾在村中擔任三老的老卒向范尼僧仔細講解了村子地形,朱家村如同絕大部分江南村莊一般,處于一條小河的入湖口處,而村后就是練湖,村子的碼頭便在湖邊,村子兩面臨水,朝著陸地的一面由一道一丈半高的夯土墻保護著,只開了三處門,門旁連個箭樓都沒有。墻外也只有一條不過五尺深的壕溝,溝中也沒有竹簽之類的障礙物,不過村子男丁有七百余人,若是強攻起來,只怕要死不少人,而且也有可能會讓人從村后的碼頭乘船逃走。
范尼僧決定先派那兩名老兵帶上五人待天色昏暗后潛村中入縱火,待其救火混亂時大軍一舉破墻殺入。然后吩咐胡義成帶五十精兵上船,準備待村首開始進攻后,便沿河而下,焚燒船只,從碼頭攻擊,使其首尾不得相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