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未必!”張灝冷哼了一聲:“公子去了一趟宣州,一聲不吭的便帶了這些兵回來,就算能繼任大位,難道還能動那幾個老軍頭的位置,空出來位子就那么幾個,再加上范思從他們幾個,排座座分果果,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輪到我們。”
聽到同僚的抱怨,徐溫使了個眼色,張灝這才意識到自己身旁都是楊渥從宣州帶回的人,方才的話語若是讓別有用心的人捅到楊渥那里去,只怕便是一個“心懷怨望”的罪名,趕緊閉住了嘴,下意識的往徐溫那邊靠了靠。這兩人本來心中都有點視對方為自己競爭對手,經歷此番事后,無形之中都將對方當做了唯一一個可以依靠的伙伴,心中的距離倒拉近了不少。
放下徐、張二人心中的小九九不提,楊行密回到轎中,便做了個手勢,讓兒子楊渥也到暖轎來。楊渥知道父親有私密話要與他說,趕緊鉆入轎中。楊渥剛剛轉入轎中,便只覺得右手一緊,便被一只汗津津的大手抓住,低頭一看,卻只見楊行密雙目眼白上翻,牙關緊咬,嘴角滲出一絲血絲來,顯然是疼痛到了極點,抵受不住,才會這般模樣,他正要去喊醫師來,卻聽到一個顫抖的聲音道:“渥兒,你且低頭到我耳邊來,我有話與你說。”
“父王,有什么事情待會再說吧,你的身體要緊。”楊渥自曉事,從未見過父親這般模樣,心中不禁有些慌亂。
“快過來,莫要耽擱了,性命自有天定,我這病并非藥石能夠治的了。”楊行密卻不送手,楊渥見狀,也不敢違逆了父親的心意,只得跪倒在楊行密身旁。
楊行密見楊渥跪了下來,喘息了兩下,調勻了氣息低聲道:“今日你雖然坐上了這淮南節度使的位置,可在這亂世之中,位置越高便越是危險,在我去后,你須得依我三件事,否則我死也死的不安心。”
“父王放心,莫說是三件,便是三十件,三百件,孩兒也一一應允。”楊渥雙目淚流,連連叩首道。
“第一件,我先前詢問周隱,何人可以繼我大位?他說你性好飲酒行獵,又奢侈無度,非保家之主,當以劉威接任,待你兄弟年長后再讓與之。”楊行密說道這里,突然劇烈的咳嗽了起來,楊渥顧不得痛罵周隱,趕緊起身為其輕拍背部,過了好一會兒楊行密才緩了過來,繼續道:“讓劉威接任自然是不行的,權柄之物,何等奇妙,任你如何英雄了得,拿到了這東西的,沒有一個不是死死抓住,到死也不放手的,說待你兄弟長大后相讓那不過是誆騙人的。不過那周隱說你好飲酒行獵,并非保家之主,倒是沒說錯。人主好飲酒則易有昏亂之舉,上多行昏亂,下則無所適從;行獵往往踐踏禾苗,而且操勞士卒,百姓士卒必然怨恨,不亡何待?”
聽到父親的訓斥,楊渥已是滿頭大汗,沉聲道:“孩兒今后定然戒酒,也不再行獵,請父王放心。”
“那倒不必。”楊行密搖頭道:“好飲酒行獵乃是你的天性,人之天性縱然能一時強行逆轉,時日久了也難以堅持,到時候爆發出來反而變本加厲。這樣吧,你答應我,今后每月最多飲酒三次,每次最多三杯;至于行獵,每三月一次,每次隨行之人不得超過百人。”
“好,孩兒應允了!”
“第二件,我去之后,你對于劉威、周隱等老臣,須有容讓之心,若無謀逆大罪,便放過吧。”
“父王,這怎么可以?”楊渥聽到這里,不由得抗聲道:“這幾個老賊本就心懷不軌,欺您重病在床,我楊家又人丁單薄,待我即位之后,定要奪去他們的兵權,將其盡數拘到廣陵來,若有不服者,定要讓他們好看。”
“不可!”本來半坐半臥在轎座上的楊行密猛的一起身,險些跌落在地上,幸好楊渥搶上去一把扶住,楊行密卻好似未覺一般,急道:“你若是這般做,便是逼著他們起兵了,他們與為父都是大唐的臣子,不過為父官職高些,加上那個都統之位,方才能命令他們一二,你在他們眼里不過是個黃口小兒,哪里使喚的了他們,你只有慢慢整理諸州財賦,抽調精壯,廣陵有鹽茶轉輸之利,不出十年,廣陵親軍定然遠勝各州兵士,那時你再小心行事才是正道。”
“還要十年?”楊渥急道,可看到父親這滿臉病容,只得低頭道:“孩兒遵命。”
“你莫要心急,這世間事,得來容易的,往往失去也容易,得來艱難的,往往也把穩的很。為父苦戰十年方得這淮南之位,你年少便驟得高位,沒有經歷其間的艱辛,不知世間人心險惡,會以為諸事來的太過容易,若是經歷些挫折反而不是壞事,就怕你陡然得了大勝,只怕便小看了天下英雄,最后一敗涂地,反而害了家人。”
“孩兒明白了,請父王放心。”楊渥磕了個頭,小心答道。
“鎮海軍呂方,此人精明干練,善于用兵,你還不是他的對手,我死后,你立刻以我的名義,拜其為越王,與其修好。”
“是。”楊渥此時也打定了主意,將父親的叮囑悉數記在心里。
“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你未曾親身經歷,我這里再怎么說也是枉然,本來還想讓你在宣州歷練個幾年,可惜天不假年啦。”楊行密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還有最后一件,牙城之內親軍,皆吾之心腹,萬萬不可調出,假之與人,否則悔之莫及。”
“孩兒明白了。”楊渥伏在地上又磕了一個頭,過了半響,卻沒有聽到楊行密接下來的話語聲,不由得詫異的抬起了頭,只見楊行密斜倚在座椅上,雙手無力的垂落下來,楊渥小心翼翼的站起身來,伸手探了一下父親的鼻息,才發覺父親已經過世了。
“父王!”楊渥哀號一聲,撲倒在楊行密的尸體上,號哭起來。
一個月后,杭州,和滿城孝服的廣陵城恰恰相反,這里卻滿是喜慶的氣氛,各個城門都有穿著新衣的軍士在散施粥糧,與尋常施給饑民的粥鋪不同,這些粥鋪不但用的都是去年剛收的新米,粥也濃的連筷子插進去都不倒,甚至有些人吃了一碗再回去盛第二次,那些看守的軍士也不呵斥驅趕,不由得讓城外進來的百姓不由得嘖嘖稱奇。
“這位大哥,今天是什么喜慶日子?去年年成還行,敵龍無為何官府還開粥鋪,還用這么好的米,便是我村里的中等人家也不能日日吃上這等好粥。”一個趕著驢車進城賣炭的漢子好奇,便拉著旁邊人問道。
“你這燒炭鬼,快放開你那臟手,弄壞了我這衣衫,你可賠得起?”被拉扯那人回頭一看,發現是個渾身烏黑的燒炭的,不由得大怒,一腳便向那人踢去,口中污言穢語連珠炮般的罵將出來,不過一會兒功夫,已經問候到了那燒炭漢子的十七八代祖宗。
那燒炭漢子身手倒是敏捷的很,往旁邊一跳,便躲開了對方那一腳,他整日里在山間干伐木燒炭,平日里連個生人都難見到一個,哪里聽過這么多花樣的罵人話,只氣得雙目圓瞪,臉紅脖子粗,便要撩起袖子上前廝打。
旁邊有個好心的老者見狀,上前拉住那燒炭漢子,道:“你這漢子魯莽的很,這里是動手的地方嗎,那邊的弓手看到了,不分曲直,動手的一律便是二十棍子,別看你鐵塔般的身子,一頓棍子下來也讓你成爛泥。”說到這里,那老者回過頭又訓斥罵人那人:“劉五,便是弄污你那衣服,洗洗便是,又值得什么,惹出事來,于都頭那殺威棍你可吃得消?”
老者看來頗有威望,劉五訕笑了兩聲道:“既然老丈替這廝說話,今日便放過他了。”罷便唱了個肥喏,到一邊去了。
燒炭漢子趕緊對那老者拜了一拜,道:“方才若非敵龍無老丈指點,小子險些惹來禍事,這里先謝則個。”
那老者讓到一旁,卻不受那燒炭漢子的禮,沉聲道:“你一個山里人,到杭州來便要小心點,如今與往日不同,那呂相公法度森嚴的很,稍有觸犯,便是親近之人也不寬貸,莫要白白挨了打,再后悔便來不及了。”
燒炭漢子趕緊點頭稱是,心下暗自害怕,自己方才若是出手,只怕已經稀里糊涂的挨了一頓打,他見那老者和善,便又問那粥鋪的事情。那老者笑道:“這事倒也與那呂相公相關,聽說他愛妾剛剛產下一子,他歡喜的很,便下令在四門施粥,你若是腹饑,也可去吃上些,不用錢的。”
那燒炭漢子卻搖頭道:“我有手有腳,憑力氣吃飯,若要吃,待我將車上炭買了,有了錢買他十碗八碗吃便是,何必像乞兒一般吃這不要錢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