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245螳螂與黃雀34

“數日前,洪州有密使趕到,說義父病危,招我前去。可我趕到后卻只見到鐘匡時,那廝卻只是虛言推諉,隔絕內外,不讓某家與義父相見。”說到這里,鐘延規頓了一下,突然大哭道:“第二天便傳來消息,說父王昨夜重病發作,嘔血而亡。鐘匡時那廝自稱留后,不讓某家參與葬禮,反而派人幽禁我等,若非有義士相救,某家這條性命只怕便丟在洪州了!”

眾牙兵看到鐘延規上臺時的打扮,雖然也猜出了幾分,但鐘延規親口說出鐘傳身死,鐘家兄弟內爭,自己在洪州遭到囚禁的事情來,臺下的牙兵們頓時都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嘩啦一聲大聲議論起來,行伍中的都頭、十將們一時間也目瞪口呆,忘了彈壓。

鐘延規舉起雙手示意牙兵們暫且噤聲,接著說道:“弟兄們,我十四歲便披發從軍,你們當中很多人都指點過我箭術槍法。后來我年歲漸長,先父施恩,收養我為義子。”鐘延規說到這里,解開上半身的衣甲,只見他胸腹之間縱橫交錯,怕不有數十道傷痕,可背上卻光潔如新,全無傷痕。他手指著身上的傷痕大聲道:“弟兄們請看,某家從軍后出為先鋒,退則殿后,生平經過的死戰何止百次,可有一條傷痕在背上的?”

臺下的牙兵看在眼里,鐘延規這么多傷痕卻沒有一條生在背上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從未在敵軍面前轉身逃走。這些牙兵都是在尸山血海里滾過來的,唯一能讓他們服氣的便是鐘延規這等硬漢,不由得轟然而應,齊聲叫好。

鐘延規待牙兵呼喊的聲音稍微低落些后,高聲道:“我雖然與鐘匡時那廝并非骨肉至親,可好歹也是以兄弟相稱,這些年來把守江州抵御楊吳也不無微勞。如今先王去世,強敵環伺,正是危急存亡之秋。鐘匡時在父王尸首尚未下葬之時,便要對兄長下毒手。”鐘延規說到這里,臺下的人群中一人高聲喊道:“反了那賊廝鳥的!”

這個喊聲便好像一顆落到火藥桶里的火星,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轟鳴,無數支胳膊舉了起來,揮舞著手中的兵器,仿佛一片金屬的森林,一聲聲“洪州”的呼喊在校場的上空回蕩,驚起了四周樹林上的一群群宿鳥,好似烏云一般。

廣陵城外,馬球場,數十騎騎士分著紅黑兩色窄袖袍,足登黑靴,頭戴幞頭,正揮舞著偃月形球杖在場中縱橫馳騁,追逐擊打著一枚木球,那木球裝飾著紅紫色的彩鍛,艷麗之極,在騎士們的擊打下便好似流星一般飛射,突然這木球落在了場地中央,雙方相距最近的數騎立刻沖了上去,將那木球圍在當中,爭奪起來,不過十幾次呼吸的功夫,那木球竟然有數次易手,一時間竟然僵持了起來。

雙方正相持不下的關頭,突然從斜刺里沖出一騎紅衣騎士來,沖入團中,球杖伸出,便將那木球從數騎之中搶了出來,接著一勾一帶,便輕巧的從對方騎叢穿了出來,頓時唿哨聲四起,被奪去木球的一方騎士紛紛調轉馬頭沖了過來,想要搶回木球,無奈那騎士騎術精絕,胯下坐騎又是養精蓄銳已久,木杖連撥便閃出一個空擋來,接著那人木杖橫掃,便將木球擊入球門,取了一分。場地四周立刻響起一陣歡呼聲,那得分騎士解下纀頭,一邊擦拭臉上的汗水,一邊得意的向同伴招手,只見一張國字臉,其略顯狹長的雙眼微微瞇起,滿是笑意,正是淮南節度使、東南諸道行營都統、侍中、弘農郡王楊渥。

楊渥擦干凈臉上汗水,將纀頭丟到一旁,對著走近過來的黑方首領騎士笑道:“如何?爾等輸的可還服氣?”

那黑方首領臉上神色又是沮喪又是佩服:“大王方才奪球,躲閃,射門那幾下莫說是騎在馬上,屬下便是站在地上也做不出來,小人自然是輸的服氣,只是一下子便輸了兩百貫去,實在有些肉痛!”這黑衣騎士姓朱名思勍,乃是楊渥舊時心腹,尤善馬球,時常與楊渥一同游戲,頗得主上信重,此次兩人各領壯士相斗,以兩百貫為賭注,是以朱思勍方才有肉痛的話語。

楊渥聽到朱思勍這般模樣,不由得笑道:“思勍好小家子氣,也罷,本王今日便饒你了這一注,不取你這兩百貫了,省得下次叫你來,你又找借口推脫!”

朱思勍聽到這里,不由得大喜,趕緊唱了個肥諾,笑道:“這里先謝過大王了。倒不是小人怕輸錢,只是范長史私下里叮囑過,說大王已是淮南之主,身份已與往日不同,不能再像過去那般耽于游樂,例如馬球,最多一旬只能和大王打上一次,若是打得多了,范長史定會責怪!”

“好個范思從,連本王打馬球都管!”楊渥頓時不樂,原來自從他繼位以后,范思從便不斷對其勸諫,希望他減少飲酒打球,謹慎行事,在楊渥的舊部之中,彪悍勇武之士不少,但能夠像范思從這等不顧利害,敢于直諫的卻一個也沒有。

朱思勍看到楊渥這般模樣,知道自己說漏了嘴,趕緊笑道:“范長史一番苦心,都是為了大王基業,請大王明鑒!”

楊渥心中也知道范思從對自己的忠心,雖然心中不喜,但還是點了點頭,只是想起平日里那些不順心的事情,不由得嘆道:“我如今身為淮南之主,位極人臣,但還沒有昔日里判點衙內諸軍時每日里射獵擊球,快活之極!這天下事怎的不能兩全呢?”

楊渥正慨嘆間,遠處出現了一個騎影,朝這邊飛馳而來。朱思勍眼尖,離得尚有兩百余步便已經看清了那騎士背后的靠旗,肅容道:“大王,是王府的傳騎,定然有緊要消息!”

“莫非是與鎮海軍的戰事有變化!”楊渥眉頭一跳,神色緊張了起來,自從他將一部分親軍增援到前線,重新對廣德一線的鎮海軍發起猛攻以來,呂方放水遲滯彼軍,前線戰事便十分膠著。楊渥的心情也十分著急,只是如今自己的心腹陳潘已經在第一線了,也不主張再更換主將,只得耐心等候。

轉眼之間,那傳騎已經趕到楊渥面前,騎士跳下馬來,單膝跪地,雙手呈上書信,朱思勍探身接過書信,呈送到楊渥面前。楊渥打開一看,臉色頓時凝重了起來,輕踢馬腹道:“快回王府!”

吳王府節堂,七八人分兩廂坐開,個個神色疑惑,不時交談著什么,從他們臉上的神色來看,應該他們還不知道被突然招來的原因。這時,突然外間傳來一陣通傳聲,眾人立刻刷的一聲站了起來,接著楊渥便一身窄袖圓袍上得堂來,徑直走到首座坐下,對一旁的范思從問道:“長史,江州的使者在哪里?”

范思從斂衽行禮道:“啟稟大王,安排在左廂的那座獨立別院歇息,門外有精兵把守!”

楊渥滿意的點了點頭,道:“長史,你快將事情詳情說與大家聽聽,之后也好商量!”

范思從點了點頭,便細細的將鐘傳身故,鐘匡時與鐘延規兄弟相爭,于是鐘延規派出使者向淮南求取援兵的事情一一說明于眾人聽。聽到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堂上眾人神色各異,有驚喜,有惋惜,有疑慮,更多的則向范思從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

“鐘延規那廝說要借兵,可有送出人質來?”

“鐘延規在信中說鐘傳乃是鐘匡時所暗害,這到底是他編造出來還是當真如此?”

“鐘延規說要借兵,那他有無交出大江入湖的關口,這可是緊要的很!”

雨點般的問題讓范思從一時間很難回答,看著眾人興奮的神色,他的嘴唇張開而又合攏了,顯然經驗還不夠豐富的他在這段不長的時間內并沒有從使者那里得到確實的消息。

“依我看這消息中頗有蹊蹺,據我所知,這鐘延規不過是鐘傳的義子,鐘匡時卻是鐘傳的嫡子,兩者的身份本就是天壤之別,鐘傳又不是那等暴虐之人,鐘匡時又何必暗害自己親父來奪取王位呢?依我所見,定然是鐘傳死后,鐘延規不服鐘匡時繼承大位,便起兵奪位,又害怕兵力不足,便向淮南借兵以為后援!”一名老將笑道,此人雖然未曾親見,但憑借著過去的經驗倒也猜得不離十。

“不錯,那江州與我軍接壤,鐘延規若是引兵南下去爭洪州,其老巢必定空虛為我所奪,與其這般,不如索性向我軍借兵來的痛快。”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反正現在能夠不戰而取江州,洪州便門扉盡去。大王果然洪福齊天,敵軍兄弟相殘,門戶洞開,江西唾手可得了!”

隨著疑惑的漸漸解除,狂喜逐漸占領了堂上絕大部分人的胸中,他們幾乎都是楊渥的忠實支持者,但是自從楊行密去世之后,淮南諸般事情都很不順,仿佛上天的眷顧也隨著楊行密一同離去了。但眼前的這一切仿佛是老天給眾人的一個信號,不順已經過去,光明的未來正向自己招手。但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是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