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收到何灌出事的消息是在九月底,他剛給發妻張九月過完生日,在他們興元府的新家中。這個消息傳來四川后,宣撫處置司的官員很多都為襄漢戰局感到擔憂。因為襄漢一丟,川陜與朝廷的聯系就被隔斷了。
對于徐衛來說,聯系隔不隔斷不重要,重要的是,襄漢一丟,江南估計也就玩完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時候你就算擾著川陜兩地,擁兵二十萬,恐怕也招架不住。不過,紫金虎卻對襄漢戰局持樂觀態度。
首先,襄陽城是襄漢地區的重中之重,無論是杭州方面,還是何灌本人,肯定是苦心經營,絕對的堅城要塞,想打下來恐怕不可能,除非守城宋軍主動投降,又或是糧盡。而且,聽說守城的是韓世忠,他有可能投降么?
只要襄陽城不丟,女真人就騰不出手來去攻掠其他地方。再說了,何灌只是戰敗,又不是全軍覆沒,他還有機會。折郡王不還沒出手么?何灌雖說論起來,算是自己的長輩,但他麾下除了韓世忠和岳飛這兩位必然能有一片天,其他的么……
但折家不同,他們家族氏的隊伍,凝聚力強,戰斗力也高,跟金軍有得一拼。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官越作趙大,兵越帶越多,折仲古有些飄然了。你也不想想,現在宋軍四大帥里,你是坐頭把交椅的,而且皇帝破格晉封你為郡王,這惹得多少人眼紅啊?槍打出頭鳥,箭射領頭雁,你又臨近中樞,更應該小心謹慎,怎么干種事?你這么一搞,朝中不知道多少人記你一個可惡。
徐衛雖然沒打算參攪和這種戰役,而且他也沒那個財力物力。不過,就這么坐視不理好像也說不過去,跟吳玠等人商議之后決定,西軍別的幫不上忙,營造點聲勢吧。
十月初,駐防鄭州的金軍突然發現,虎牢關上,西軍的守衛明顯加強。沒過幾天,虎牢關副將楊德勝領兵突襲了距離關城極近的滎陽縣。一舉攻破縣城,隨后他領軍直趨鄭州方向,沿途大肆揭榜,聲稱“徐太尉領百萬西軍來”。
鄭州城金軍將士大駭,回為鄭州一馬平川,除了城池之外,沒有任何可供依托的。而攻城正是西軍拿手好戲,若虎帥真領大軍來,那怎么整?守將將這個消息飛馬報給襄漢前線的兀術。
完顏宗弼此番舉兵,最擔心的,就是西軍。在陜西全境光復以后,金軍的勢力已經完全被逐過黃河,偏生徐衛又控制著河南府,扼守著虎牢頭,如一把利刃,時刻懸在東京頭上。戰前,兀術雖然以重利拉攏黨項人,讓他們牽制西軍。但兀術自己也明白,以現在西夏兵力,要動起真格來,恐怕還真不是西軍的對手。所以,在到達東京后,他就增強了鄭州的防務。可即使如此,他還是始終擔心徐衛會再出來攪局,因為這是徐虎兒最擅長的。
但陜西剛剛收復,西軍累年征戰,徐衛真有那個力量再次大舉入中原?兀術就懸著這么一顆心,戰戰兢兢地攻打岳飛據守的隨州。
十月初,興元府,川陜宣撫處置司。
徐衛手里拿著兩件公文,一是陜西轉運使劉了羽發來的,一是出自四川都轉運使趙開。四川今年收成不錯,雖然比去年下降一點,但仍有結余。陜西就只能說勉強了,畢竟重建剛剛開始不久,錢糧主要靠秦鳳和涇原,環慶三路。這些地區都是山地,就算軍隊在營田,百姓也在耕作,但所收畢竟有限。
徐處仁當初預借四川兩年賦稅,官府守信是最基本的,所以錢基本上用的是存款,得省著點花。今年襄漢打大仗,估計也不好意思再伸手問趙諶要。
“宣撫相公,徐勇到了。”一名佐吏入得堂來稟報道。
徐衛嘴角一揚,笑道:“叫他進來。”徐九跟徐五早些年基本沒什么交集,自從都在陜西帶兵以后,往為漸多了一些。但徐五的個性沉默寡言,人為持重謹慎,說他兩兄弟有多深厚的感情談不上,不過紫金虎卻很倚重他這個堂兄,因為徐五是真正埋頭干實事的人。由于這個原因,徐衛才將鄜延帥位交到他。
對于侄兒徐勇,徐衛高看一眼,認為徐家的子侄中,數徐成徐勇兩個最有前途。盡管他這幾個侄兒年紀要么比他大,要么跟他差不多。
不一陣,徐勇出現在門口,腳跨過門檻時,手就抱起了拳,正要說話。突然!感覺地皮顫抖起來!徐衛也變了臉色,他發現自己案桌上的茶杯在左搖右晃,里頭的茶水都飛濺出來!再看那些紙筆墨硯,都跳個不停!
這是怎么個情況?
徐衛搶先反應過來,心頭一涼,地震!他前一世,在那場五一二大地震發生時,正在四川成都,準備去云南出境。當時住在酒店十幾樓,那景象,至今想來還心有余悸!
“城震!”外頭頓時炸開了鍋,不少聲喊道。
徐勇也駭住了,一怔之后,回過神來,大喊:“叔父快走!”邊喊著,就沖上來要拉徐衛。
不料,卻見叔父將手一舉,面色凜然。紫金虎環視四周,只見窗戶搖得吱嘎作響,那窗葉拍打著墻壁,屋子里所有的東西都在晃動。但是,以他的經驗來看,這震級并不高。
外頭已經亂成一片,官員們的呼喊聲不時傳來,偶爾還夾雜著瓦片墜落的聲音。徐勇幾度想沖出去,但見叔父不肯走,那腳無論如何邁不出去,焦急道:“叔父……”
“行了,沒事了。”徐衛朗聲道。話音剛落,一切恢復正常。
“太尉,沒事吧?”張慶第一個竄進來。隨后,馬擴也搶進堂來。
徐衛笑道:“沒事,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
“真嚇人!一輩子也沒遇上過這等事!”張慶滿面驚色。
馬擴立即接口道:“誰說不是?居然地震了!”
徐衛坐了下去,隨口道:“好了,你們去告訴眾人,該干啥干啥。”
張馬二人轉身出去,連一路討論著這突如其來的地震。徐勇舒了口氣,上前道:“叔父處變不驚,侄兒自愧不如。”
徐衛笑了一聲,并不說話。這點地震估計四級都不到,五一二那可是八級大地震!但轉念一想,興元府應該不是震中吧?那震中在哪里?別是四川或者陜西吧?一念至此,心頭一涼!若真是震到了四川或者陜西,那官府馬上要干的,就是救災!
“叫張浚和張慶進來!”
片刻之后,嚇得面無人色的張浚失魂落魄地進入堂來,喘著氣道:“相公,相公有何吩咐?”
徐衛眉頭一皺:“你怎么滿頭大汗?不至于吧?”
“下官,下官跑出去了一趟。”張浚道。
“你都跑出去了一趟?”徐衛瞪起了眼睛。不過,自己是武官,見慣了生死,而且經歷過地震,所以還穩得住。你不能要求一個讀圣賢書的儒生跟你一樣淡定吧?
“是這樣,你馬上去成都,張慶去秦州。興元府都有這動靜,這場地震估計不在四川,就在陜西。你們倆個,代表宣撫處置司,代表我本人,分赴川陜。沒事最好,如果有事,你們就要調動各級官府救災。”徐衛沉聲說道。
“是!”張慶應道。
“下官馬上,去準備。”張浚也道。
等他兩個出去以后,徐衛還在思考應急的問題。不過,當代和后世情況應該不一樣,畢竟現在城鎮不那么密集,也沒有什么高樓大廈。只是不知道,地震之后,是不是也需要防瘟疫。隨后,還得召集有司官員來問問。
“太尉?”徐勇見九叔入了神,在旁小心喚道。
“嗯?哦?徐勇,你坐。”徐衛這才想起侄兒還在。
兩叔侄坐下,徐衛心里記掛著地震的事,便隨口問了問堂兄嫂子可好,諸如此類。徐勇也答了,見叔父心不在焉的模樣,干脆主動道:“太尉,卑職此來,是有一樁要緊的事稟報。”
“何事?”徐衛這才將注意力都收攏回來。
“西夏境內,發生叛亂!”徐勇低聲道。
“什么?”徐衛好像沒聽清楚。
“就在鄜延以北的夏州,發生了叛亂!”徐勇提高音量道。
徐衛身體猛然向前一傾,疾聲道:“叛亂?誰發動的?現在情況如何?”
“發動叛亂的,是夏州都統軍蕭合達!他一起事,夏州以東,靠近河東的銀州石州皆陷,現在蕭合達的部隊已經攻陷了鹽州,正發兵前往西平府!”徐勇答道。
徐衛聽得有些暈了,他身為西軍總帥,當然研究過西夏的情況。夏州、銀州、石州三地,既靠近河東,離鄜延更近。但那鹽州,卻在環慶北部,至于西平府,那就更遠了!這叛亂發生了多久?竟然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了?
當他問出這個問題時,得到的答案讓他震驚!蕭合達一個多月以前發動叛亂,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已經取得如此局面!
“蕭合達什么來頭?黨項人里頭,沒有姓蕭的吧?莫非是契丹人?”徐衛隨后質疑道。
“太尉所言不差!蕭合達本是契丹人,遼未亡時,以公主下嫁西夏,蕭合達便是扈從官。夏主李乾順見他勇武過人,兼具膽略,就留在了西夏,后累官至夏州都統軍。此番他起兵反夏,乃是因為金以麟府路賜夏,蕭合達怒其附金,所以舉事,并以恢復大遼為號召!攻勢極猛!”徐勇道。
徐衛快步從案桌后走了出來,坐在侄兒旁邊,徐勇一見,趕緊起身。徐衛招手讓他坐下,口中問道:“麟府路的夏軍是何反應?”
西夏受了金國重利,取得了麟、府、豐三州和晉寧軍,為了響應金國號召牽制西軍,夏王將石州和銀州的部隊調到了麟府路駐扎,這恐怕也是蕭合達能迅速占領兩州,然后轉兵往西的原因。
“蕭合達或許有什么顧忌,也或者為了爭取時間,并沒有進攻麟府路。現在麟府路的夏軍被夾在當中,也不敢輕舉妄動。”徐勇道。
徐衛一雙眼睛精光炯炯,神態也變得亢奮起來。他一支手不住地敲擊著茶幾,另一支手卻在椅子扶手上摩挲著。西平府,距離夏都興慶府,只一百里左右。這蕭合達一舉事,就震動西夏中樞啊!
這是天賜良機!這是天賜良機!盡管,紫金虎還沒有想好該怎么作,但直覺告訴他,這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還有,那蕭合達起兵之初,就派人來延安見父帥。”徐勇道。
“說了什么?”徐衛追問道。
“具體的倒沒有,只是說,他要舉兵復遼,讓我方相機而動。”徐勇答道。
“你父親是什么意見?”徐衛問道。
“父帥只叫卑職來請示太尉。”徐勇道。
“五哥素來謹慎,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徐衛連連點頭。“這樣,你先去館驛住著,先別走!等叔父拿出主意來,再作計較!”
徐勇起身一禮:“遵命!那卑職先行告退!”說罷,便轉身往外。
“慢!記住,沒事別亂走,隨叫隨到!”徐衛在后喊道。
徐勇一走,紫金虎也起身在辦公堂里來回走動,時而昂首向天,時而俯首向地,口中不時發現“嘖嘖”之聲,顯然很是糾結。
糾結什么呢?西夏發生如此重大變故!如果條件允許,徐衛幾乎可以發兵滅夏!如果滅了西夏,他還可以直接威脅到燕云!二十萬西軍,加上番兵弓箭手,再加上勇壯鄉兵,真有必要,他可以動員超過四十萬武裝力量。如此龐大的軍團去滅西夏,誰敢說沒有把握?
可以現在的局勢,這只能是一個美麗的幻想……他不缺征慣戰之將,不缺舍生忘死之士,他缺的是錢糧。而且,時勢也不允許他這么作。襄漢正打得要緊,你沒功夫進兵中原,倒有閑心去攻打黨項?這不是本末倒置么?但這確實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得干點什么!
要不,我發熙河軍進攻西涼府,奪取這個重鎮,打通河西走廊?如此一來,就可以和耶律大石直接取得聯系,不再需要借道西夏!這幾乎是最容易辦到的,仁多泉城和濟桑城都在我手里,方圓二百里諸羌部落全部歸順,西涼府距離夏都重兵集結之地又極遠,黨項人必定救援不及!
又或者,趁這個機會,把麟府豐三州和晉寧軍奪回來?反正也是大宋固有之領土,老子取得名正言順!
徐衛都在他的辦公堂里冥思苦想。現在的西軍,大規模戰爭打不起,但動員幾萬兵力,打一場局部戰役還是撐得起。但問題就是,這個局部在哪里?將這點力量用到什么地方才是最合適的?
別又想打西涼,又想奪麟府,別到頭來跟狗熊掰似的,什么都沒落著!
“來人!叫馬擴來見我!”良久,徐衛才如夢方醒般想起了這個比較熟悉西夏情況的行家來。
不一陣,馬擴匆匆而來,問道:“太尉,喚卑職何事?”
“掩上門。”徐衛伸手一指道。
見他如此神秘的模樣,馬擴一頭霧水,但還是如言將門掩閉,而后上前道:“太尉,這是出了什么事?”
徐衛一指椅子,兩人坐了下來,紫金虎直視著他,沉聲道:“西夏出大事了。”
馬擴臉色一變:“什么大事?”
“夏州都統軍,契丹人蕭合達,以復遼為名,舉兵起事。眼下,已經連陷石州、銀州、鹽州,正發兵往攻西平府。”徐衛簡明扼要地說道。
馬擴聽罷,猛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幾乎不敢相信,失聲道:“當真?”
“這還能有假?徐勇剛剛向我報告此事。那蕭合達發兵之初,就派人到延安見徐經略,雖然沒有提出什么具體的要求。但不難想象,他應該想得到西軍的響應,或者支援,或者聲援。”徐衛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馬子充滿面凝重,緩緩落座回去,沉吟道:“如此巨變,恐使得西夏局勢大震。”
“以你的看法,蕭合達能成事么?”徐衛問出了關鍵性的問題。
馬擴好一陣沒有回答,在經過仔細衡量之后,斷然搖頭道:“不可能。”
“說說理由。”徐衛點頭道。
“黨項人為了討好女真,將石銀二州的駐軍盡數調往麟府,以牽制西軍。所以,那蕭合達能迅速取得突破。但這廝居然以興慶府為進攻目標,可算是挑錯了地方。夏軍的布防,在橫山大戰以后,就以興慶府為重點。也就是說,蕭合達專門挑了一個西夏舉國強兵集結的地方去打,他焉能不敗?而且,他夾在夏、金、宋三方之間,太尉覺得他有勝算么?就算黨項人治不了他,女真人難道還收拾不住?”馬擴到底是行家,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
徐衛笑得有些詭異:“你說的倒是實情,但是,如果我們西軍支持他呢?”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