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太陽初升,夏州城郊,難以計數的士卒漫野而來。59文學盡管過了兩座城,但他們的臉上看不到疲倦,鄜延健兒們信心百倍撲往了夏州。但此時,不論官兵,但凡經過夏州城外,無不露出詫異的神情。這是怎么個情況?
遠遠望去,城外扎著兩座大寨,一座完好無損,一座卻面目全非,那寨內還冒著殘煙,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氣味,這是涇原弟兄們作的好事?
涇原帥徐成,騎著一匹暗黃色的馬,帶著兩名部將逆鄜延人潮而動,一時吸引無數目光。并非這位徐少帥風采照人,也并不是他穿了黃金甲,而是胯下那匹馬極其神駿!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是青海驄,也不是陜西馬,更不是西夏馬,它比這幾種馬都要高大!腿細而長,奔跑有力!徐成騎著他,將兩名部將很快甩在后頭!這匹馬,便是徐成的最愛。是當初耶律大石送給徐衛,而徐衛又送給他的汗血寶馬!
士卒們紛紛閃開路來,徐成在馬背上高聲問道:鄜延徐經略何在?
經略相公便在后頭,軍旗下便是!將士們也高聲回應著他。并互相打聽著,這是涇原軍哪位長官?一旦聽說是徐少帥,悄然大悟,騎得如此寶馬,舍少帥其誰?
徐成又奔一陣,望見前頭鄜延軍大旗,加了一鞭,那戰馬閃電般射將過去!簇擁在徐洪周圍的將士沒看清,只見一個影子唰閃過來,一時慌了!呼喝聲。驚呼聲,戰刀出鞘聲,響成一片!
軍旗下的徐洪鎮定自若,謂左右道:是涇原徐經略。
徐成一勒韁繩,戰馬長嘶而起,他利落地跳下地去,抱拳就道:徐經略。等候多時了!
這兩個,在私是叔侄,在公,徐洪雖然是節度使,高徐成一級半,但畢竟各自來是一路帥臣,公開場合也不便托大。遂也下了馬來,上前還禮道:看這樣子,徐經略你已經給蕭合達送了見面禮?
徐成一笑,轉頭望了一眼夏州方向,輕描淡寫道:昨夜我軍摸營,倒沒殺傷幾人,只燒了半邊寨子,這會子蕭合達怕是正指揮救火。
徐洪聞言,難得露出笑容,對左右部將道:我們家這下一輩里。數這個最有出息。
涇原徐經略自然是名震關隴,但我們鄜延少帥也不遑多讓,大帥何必自謙?有鄜延將佐笑道。
徐洪連連搖頭:比不得,比不得,徐勇沖鋒陷陣,萬軍之中左右突殺這沒得說。但是。將略差一些。
徐成聽得五叔夸贊。略略俯首道:徐經略再這么說,我就無地自容了。我長徐勇賢弟不止一輪,如今作個涇原帥,而他已作得麟府安撫使。到了我這年歲。前途不可限量!
徐洪笑笑,不再談私事。問道:徐經略,這夏州情況如何?
請經略相公帳中敘話?徐成側身作請。
邊走邊說吧。徐洪點點頭,回身跨上了馬。徐成亦登上馬背,一邊走,一邊介紹道:我涇原軍自北上,先于三岔口擊敗蕭合達數萬阻擊部隊。并迅速進抵夏州,蕭合達看來在夏州屯了不少兵馬,所以在這城外扎有兩寨,負隅頑抗,堅守待援的企圖非常明顯!
石州守軍不戰棄城,應是全部撤到了夏州。蕭合達收縮后力,想依托夏州堅固的城防拖延時間,以待蕭朵魯不大軍來援。徐經略有什么想法?徐洪正色問道。
徐成抖了抖韁繩,沉吟道:遼軍主力,一部是面向燕云,一部是面向陜西。尤其是我涇原路,首當其沖。我們攻打蕭合達,且進展神速,按常理說,蕭朵魯不應該揮師救援。但是,我擔心的
他話說到這里,忽見五叔舉起了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當下也會意,閉口不言,一路奔入涇原軍大營,進了中軍大帳。兩人對座了,徐成才繼續道:我擔心的是,萬一蕭朵魯不劍走偏鋒,不來救援蕭合達,反倒去進攻我涇原,那就麻煩了。
聽到這話,徐洪多日來的擔憂總算找到了一個排解之法,遇到了可以說話的人,當即道:不瞞你說,我也正擔心此事。還有,我們現在處在遼軍東線和南線之間,倘若蕭朵魯不膽子夠大,魄力夠足,傾全力兩線夾擊我們
徐成馬上接過話頭,嚴肅道:那我涇原鄜延兩軍,退則不及,戰則被動!大事不妙!
徐洪默默地點了一上頭,但隨即又道:這個可能性倒是不大,契丹人畢竟還得防著女真人。所以他東線面對金國的部隊不敢輕動,倒是你涇原路有可能會遭到遼軍的突襲!對此,你有安排么?
徐成答道:出征之前,我已經作相應安排。但是,我涇原主力俱在此處,倘若遼軍南線部隊全力進攻,后果也堪憂。
卻也不妨。徐洪擺擺手道。秦鳳永興兩司已經集結待命,一旦涇原有變,張憲會替你補上窟窿。
徐成看了五叔一眼,一時欲言又止,徐洪見了,一仰頭:徐經略有話直說。
徐成沉默片刻,道:也確實如此,但愿張憲能保涇原無礙。經略相公,現在我兩軍合作一處,我的意思,強攻夏州,逼蕭朵魯不來援,不知相公意下如何?
徐洪心知他有話沒有說出來,也不去追問,點頭道:我也是這般設想,這次打的就是一個措手不及,出其不意,必須要速戰速決。方才本帥大略看了一下夏州城外的兩座大寨,擺設而已。待我鄜延軍安頓下來,下午即起砲轟擊,拆了這兩座寨子如何?
如此最好!徐成使勁點頭。平了這兩座寨。便可近前攻城!
鄜延軍上前拔寨,就有勞涇原弟兄們把住側面,勿使敵擾。徐洪道。
理當如此,請經略相公放心。徐成滿口答應。
當下議定戰術方略,涇原和鄜延兩司的文武官員們都去了,只有徐洪徐成兩叔侄留在帳內。徐洪是個不喜歡拐彎抹角的人,當即問道:你方才想說什么?
五叔信得過劉光世?徐成問道。
何意?徐洪反問道。
侄兒的主力都在此處。只在威州等前沿布置了防線。一旦遼軍集中兵力突襲,撕破我外圍,那就等于入了無人之境!涇原危矣!秦鳳張經略確實是作為涇原的預備,但是,倘若事發,而劉光世又不下令秦鳳軍入援,如之奈何?徐成這才道出擔憂來。
徐洪一捋須。搖頭道:當不至于。劉光世雖說是受朝廷之命執掌川陜,統率西軍。但是,他恐怕也不敢拿我兩軍數萬將士的身家性命玩笑,更不敢拿涇原要害之地戲耍。
徐成雖然叫徐洪一聲五叔,但兩人的年紀其實差得并不遠。聽五叔這般說,心知這位叔父是個實誠人,對如今險惡之局勢認識不深。因此道:五叔,劉光世是什么人?若說打仗,我算是個晚輩,也瞧不上他。此人專好空言。臨戰則畏畏縮縮,斤斤計較。他如今作了川陜長官,侄兒看,他只干一件事!當初九叔怎么作的,他就反著作!王彥是追隨九叔多年的老將了,結果如何?劉光世說并軍就并軍。愣把幾萬人馬收到他自己麾下!
劉光世這企圖還不明顯?他就是要打擊我們徐家!吞并王彥的部隊只是第一步。這第二步,便要應我叔侄二人身上。此次出征,他指派我兩司進軍,若勝。功勞是他最大,若敗。損失的是我們徐家。侄兒猜度,他是極有可能在涇原遇險時,遷延不救的!
到時,我們涇原鄜延兩軍被截斷退路,后果不堪設想!我們若受創,楊經略和張經略恐怕就是下一個目標。熙河姚經略雖說多少年來一直聽從九叔節制,但如今九叔不在位上,他會怎么樣不得而知。到好時,西軍還有我們徐家立足之地么?
徐洪聽到此處,已是震驚不已,沉聲道:果真如此,得意的,怕不是朝廷。而是契丹人,女真人。
誰說不是?九叔是把這點看透了的。所以,侄兒方才在眾將面前聲言猛攻,其實,我們必須得隨時提防著,一旦涇原有變,立即回師!不用等劉光世命令!金軍是絕計不會來的!徐成斷然道。
徐洪黑著一臉,一聲不吭。
徐成見狀,猜測五叔是在擔心擅自退兵,罪過不小,立即道:五叔,我們一退,金軍又不至,朝中勢必大震!而遼軍見此形狀,豈有善罷甘休之理?到那時就不用侄兒說了吧?
徐洪深思良久,搖頭嘆道:其實,朝廷何必這般折騰?這鬧來鬧去,干的盡是親痛仇快的勾當!若真如你所言,這回女真人該笑了。
這便叫樹欲靜而風不止,沒奈何的事。徐成苦笑道。
當日下午,鄜延軍在安頓下來以后,即盡起威遠巨砲,準備轟擊遼軍大寨。而涇原軍則在旁保護策應,徐成的騎兵精銳盡出,有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迅速反應。
那大寨中的遼軍眼見西軍架起砲車,急報城內。蕭合達上午時見鄜延趕到,已是憂心忡忡,此時聽聞宋軍準備進攻,便親上城頭察看。
統軍你看,這邊是上午過來的宋軍,那一頭是涇原軍。看這模樣,是鄜延軍主攻,涇原軍策應。統軍再看最前沿,宋軍片刻之間,已經架起十余座砲。這砲有些名堂!夏州副統軍向蕭合達介紹著前沿情況。
蕭合達展目望去,且不說宋軍聲勢浩大,單只那砲車就足夠駭人了。它并不是當世常風的那種靠人力拉扯的梢砲,這砲形狀奇特。并無一線梢繩,巨大的底盤砲架上,架著一根砲桿,朝向城池這一面,系著巨大的物件,此時被高高吊起。乍眼一看。還不太明白這砲到底是何作用。
宋軍的巨砲仍在一座一座地增加,看其位置,是要轟擊昨夜剛剛被劫的東寨!再看旁邊,涇原軍的騎兵虎視眈眈,若想襲擊鄜延軍的砲陣,并不容易。
傳言,西軍火器至為精良。有砲名威遠,能打千步!砲起火發,聲如驚雷!雖高樓巨廈,亦為之轟塌!不知,可是此物?蕭合達自言自語道。
統軍,怕是傳言不實。若西軍的砲能打千步,他何至于推得如此近?所謂砲起火發。聲如驚雷,恐也是民間軍中杜撰謠傳之語,信不得。部將們都道。
蕭合達緩緩搖頭:徐宣撫能縱橫南北,所賴著,兵精、將勇、器械精良而已。傳我將領,讓東西兩寨待命,隨時準備回撤入城!
此言一出,諸將大驚!這尚未正式開戰,哪有回撤的道理?再者,石州兩萬兵撤來。城中兵力已經太多!一旦都撤進來,可就完全陷于被動了!
蕭合達見諸將不語,直身側首,怒道:沒聽見我的軍令么?
鄜延軍陣中,徐洪坐于馬背上,神情陰鷙地注視著緊張準備的砲陣。忽見前頭奔來一小將。勒停坐騎之后。大聲報道:大帥!前沿發現遼軍寨中有異常動靜!望樓柵欄上的敵兵都已下去,寨內也是一片混亂!
徐洪一聽,只沉默了一瞬間,即大聲吼道:發砲!
命令飛快傳達到砲陣。操砲手們一聽,撬開木箱。于干草之間抱起碩大的鐵殼震天雷,置于砲桿的皮套之中。砲車旁立著的指揮使,手執令旗,高高舉起!一見準備就緒,手中令旗猛然向下一揮!
火種引燃了藥線,砲手迅速斬斷系在鐵扣上的繩索!另一端,網在網中的巨石迅速下沉!引得砲桿猛力彈起,震天雷呼嘯而出!
第一砲發出,緊接著,鄜延軍砲陣中騰起數十個黑點,飛至半空力盡,全朝遼軍東寨落去!操砲手們來不及去聽聲響,已緊張而熟練地準備發第二砲!第二砲尚未就緒,巨大而連續的爆炸聲已經接接踵傳來!再看遼軍大寨時,已經騰起團團硝煙!
這一幕,驚得夏州城頭上的蕭合達等人瞠目結舌!西軍竟有如此利器!再俯身望那寨中,士卒奔走呼號,多處已經火起!入眼俱是一片混亂!沒等回過神來,西軍第二輪砲已在半空!蕭合達回過神來,狂吼著下令道:撤!全部撤進城中!快!
身后的部將們一哄而散,嘹亮的號角聲頓時大作!夏州城兩門洞開!擁擠的士卒爭先恐后都往城中奔逃!
蕭合達一拳擊在城墻上,知道這回禍事了。似這等利器,莫說木制的營寨,便是這石筑的城池恐怕也禁不起幾番轟擊!射程如此之遠,我軍幾乎無法反制!除了出城突襲!可現在全軍撤入城中,再想出去,談何容易?
這些念頭,只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現在緊要的是,如何面對西軍即將發起的攻城?
西寨為之一空,東寨大火熊熊,撤入城中的遼軍士卒驚魂未定!這是什么器械?這般厲害?跟打雷一般!若說是砲,何以打得如此之遠?又有如此之威力?西軍有這器械,什么城攻不下來?今番苦也!
遼軍迅速撤退,這讓徐洪徐成叔侄兩個好不失望!蕭合達反應倒快,一見勢力不頭即下令撤退。也虧得他撤得快,倘若遲一陣,只怕傷亡不小!
兩座大寨已經拔掉,接下來,便是要扣城了。然而此時,鄜延涇原兩位徐大帥,其志,已經不在夏州城。所以,西軍的速度頓時慢了下來。城外并沒有出現蕭合達想像中的那般景象。
倒是臨近黃昏時,從鄜延軍營中奔出三騎,打著旗向城池靠近。蕭合達聞訊,火速命令城上不得輕舉妄動,而他自己,頗有些不顧身份,隨后趕至城頭。
他上城時,正好聽見城下向城上喊話,城頭上的值守官見他來了,便道:統軍,來的是鄜延軍官,說是奉了徐大帥鈞旨,要請你說話。
蕭合達聽了,略一遲疑,上得前去,憑城往下張望。只見護城壕前,三名宋軍軍官,也看不太清容貌,只見中間那個執著旗,都朝上張望。而身旁的將士們,全都扣箭在弦。
放下。蕭合達命令道。隨即,他朝城下喊道:城下鄜延軍官,徐大帥遣你等來,所為何事?
敢問是蕭合達蕭統軍么?那執旗的軍官問道。
正是。蕭合達應了一聲。
我奉鄜延經略安撫使徐大帥之命,前來知會蕭統軍及夏州將士。這夏、石、銀三州,本已是我大宋疆土,當年我們徐宣撫相公念在統軍你無立足之地,便借予你以為根據。可有此事么?那軍官嗓門極大,聲傳四方。
蕭合達不答。
對方見了,也不再問,繼續道:本來這土地城池,我們沒想要討要。奈何,貴軍這兩年來接連在邊境生事,挑釁,并殺死我巡邊官兵!天子震怒,命西軍討伐!今我大軍兵臨城下,旦夕之間,便可破城!只是念在往日舊情上,徐經略命我來轉達一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