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前一世讀書的時候學習歷史,對北宋這一朝猶為感興趣。那時候受閱歷和見識的局限,始終弄不明白,一個經濟強盛,科技發達,而且名將輩出的王朝,怎么會跟個赤身裸體的窯姐兒一樣,誰都可以來摸一把?摸了還不給錢,反要倒貼?這些所謂的名將會不會是浪得虛名?但當他親眼見到種師道時,他總算相信了,宋代的積弱在于政治和環境,非戰之罪也。
在他的想象中,像種師道這樣名傳后世的戰將該是威風八面,眼神都能殺死人的角色。可看到眼前這個年近八十,滿面風霜,頭發胡須幾乎全白的老人家,他不禁有些心酸。這個年紀早應該是含飴弄孫,安享天倫的時候,可朝廷卻要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來擔負起拯救社稷危亡的責任,這是種師道的不幸還是大宋王朝的悲哀?
他帶著一班西軍戰將過河視察軍務,徐原官拜經略副使,大小也是個五品官,在武階中已算是高級將領。卻率領所有部將親至紫金山浮橋頭上迎接,執禮甚恭,幾乎連頭都沒怎么抬起來過。再看那一班衣甲鮮明的西軍戰將,跟在種公后頭低眉順眼,就像一群溫順的羊羔。徐衛終于見識到了什么叫德高望重。種師道走到最前頭,步履有些蹣跚,一班縱橫沙場的戰將小步跟在后面,除徐原在向他匯報戰況之外,沒有一人說話。當看到浮橋上那班駁的戰斗痕跡,又聽徐原介紹了戰斗經過,這位老將停步不前,拉著那粗如手臂的鐵索一言不發。眾將也都沉默不語,安等少保訓示。
“國家幸甚,朝廷幸甚……”種師道輕聲說道。眾人不明就里,也不敢貿然去問。半晌之后,他回過頭來,目視眾人道:“我自奉詔勤王以來,未嘗懈怠。可仍舊低估了女真人,實在沒料到,他們攻勢如此神速!當聞聽金軍已逼近黃河時,幾乎自裁以謝天下。我本以為,燕云至黃河,相隔何止千里?料想局勢不至如此,是以一面征召部隊,一面安等我弟所部,誰料……”語至此處,緩緩搖頭,似乎現在想來仍舊有些后怕。要是讓女真人渡過黃河,直逼東京,那后果將不堪設想!
“徐原。”良久,種師道沉聲一喚。
“卑職在!”徐原上前躬身為禮。
“幸得你及時增援,否則,你我這等帶兵之人就算引刀自裁,也難以彌補這捅天之漏!好!好!好!”種少保一連說了三個好,那支如同枯樹般的手也在他肩上拍了三下。
徐原將頭一低,恭恭敬敬地回道:“謝少保嘉獎,只是……慚愧得緊,當卑職率部趕到時,此地守軍已然頑強防守五天,擊退金軍數次猛攻,使其銳氣盡失,無心戀戰。”
種師道聞言一驚,不是說金軍一逼近黃河,南岸守軍就聞風逃竄了么?遂問道:“哦?有這等事?不知何人在此堅守?”
徐原將手指向自家那位愣頭青弟弟,頗為自豪道:“便是此人。”
種師道順勢一看,大感意外!他?就這個年輕后生?看他儀表雖然不俗,年紀卻不過二十,怎做得如此大事?目視徐衛良久,開口問道:“你姓甚名誰?現居何職?”
徐衛對這位盡忠報國的老將懷有足夠的敬意,上前一拜,回答道:“卑職徐衛,現任大名府靖綏鄉勇營指揮使。”
鄉勇!種師道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在此堅守五天,打退金軍數次猛攻的居然是一支鄉兵部隊!更讓他震驚的還在后頭,徐衛將幾天以來的戰況簡明扼要的匯報以后,這位西軍統帥以手拊額,暗呼慶幸。若不是這支鄉兵部隊,自桑梓趕來勤王,又在守軍潰退以后,毅然扛起守土衛國的責任,金軍只怕已經兵臨東京城下了!
上陣一生,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滾打出來的一代名將,此時也不禁有些許激動,本想好生嘉獎這晚輩一番,卻發現找不出任何話來。只是直視著他,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來到大營,那禁軍將士聽聞種公親至,紛紛趕來拜見。徐衛從將士們的激動情緒中,看到了種師道在宋軍中的崇高地位!難怪《水滸傳里寫那些豪邁不羈,殺人不眨眼的好漢提起“小種經略相公”時,無不肅然起敬。這就是一個軍人的最高榮譽!
視察完防務,又接見了南岸將領,勞軍已畢,部將顧慮到他帶病出征,連日勞頓,都勸他回到北岸大營歇息。可他執意留了下來,說是要單獨見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徐衛。這一下,倒讓西軍戰將們很是吃味了。
“那廝不過是個鄉兵頭領,縱然立些戰功,相公嘉獎幾句也就是了,何必如此抬舉?”一名部將質疑道。三十左右光景,身形孔武,面皮泛黑,兩道劍眉英氣勃勃,此時臉上滿是不屑之色。也怪不得他,此人世為西陲大將,十八歲就上陣與黨項人搏殺,戰功顯赫,算是軍中年輕一輩的代表人物,姓姚名平仲。
種師道還沒回答,又一老將笑道:“他可不止是個鄉兵頭領。”正是當日到夏津請徐彰重新出山的西軍宿將曲充。
嘆了一聲,種師道語重心長地說道:“國家多事之秋,正是我輩執刀披甲之人力圖報效之時。可我們這些老東西,遲早有一天是要完蛋的,到時候誰去保家衛國?只能靠你們這些后生晚輩,我們上一輩沒做完的事,就得留給你們了。”
姚平仲聞聽,不再多言。種師道這才轉向曲充問道:“你說他不止是個鄉兵首領?”
曲充一時沒作回答,心里暗呼慚愧。當日自己奉命前去夏津請徐彰出山,見他年老多病,不堪大用,又推出自己的兒子來。心下失望,當即推脫離去。可沒想到,這小子卻學到了他爹的本事,區區幾千鄉兵,居然一戰相州,二戰黃河,愣是讓氣焰囂張的女真人沒了脾氣。自古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