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月提著一大筐草料往馬廄方向走去,徐衛幾次想幫,她卻再三不肯。眼看馬廄就要到了,她停了下來,有些勉強地說道:“徐官人,那里是……”
“我知道,馬廄嘛。”徐衛笑道。
“可你是……”張九月的樣子看起來似乎有些難堪。
“我知道,徐衛嘛。”徐衛還是那副神情。
張九月不覺莞爾,她始終覺得徐衛怎么說也是當官的。堂堂朝廷七品武官跑到馬廄去,似乎不太成體統。可這位徐官人好像腦子里壓根就沒有什么體統,身份這種東西,總是和和氣氣的,真難想象他在戰場上指揮軍隊與女真人拼死搏殺的樣子。
“其實我也沒地方去,到處溜達我還嫌累呢,再說了,不是人生地不熟么?”徐衛站在張九月身后,顯得很隨興。到東京以來,甭管和誰說話,總要再三思索。而且說的都是些沉重煩悶的軍國大事,難得跟個不相干的人,愛說啥說啥。
“徐官人是夏津人?”張九月一邊喂著馬一邊問道。
點了點頭,徐衛回答道:“嗯,夏津縣徐家莊,好地方啊。”
這稱贊自己家鄉的話,不是應該由別人來說么?張九月聞言笑道:“的確是好地方,山青水秀,地靈人杰。本朝名將馬仁禹的故鄉,還出過一個步帥司都虞侯。莊外有片大麥場,一條小河直流向夏津。到了夏天,站在那木橋上,看河里魚兒躍出水面,挺有意思。”
徐衛聽她如數家珍一般,吃了一驚,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家就在清河縣,有個姑母嫁到你們徐家莊,小時候常去。”張九月喂完了草料,將筐子放在一旁,笑得很開懷,似乎又回到了從前歡樂的時光。
“難怪,清河和夏津就隔一條運河,都是鄉里鄉親的。”徐衛笑道。
張九月頻頻點頭,忽然問道:“哎,徐官人既然姓徐,又出自徐家莊,不知和那位禁軍都虞侯徐太公是什么關系?”
徐衛一愣,何夫人和何書瑩都在自己家住過,應該知道情況,怎么九月她……對了,何夫人把這親侄女當丫頭使喚,哪會跟她說這些?本想直接回答她,但又怕她拘謹,遂含糊地回答:“哦,徐家莊姓徐的多了去了,追根溯源總能攀上點親。”
張九月也不疑有他,點頭道:“嗯,那徐太公英雄了得,可生個兒子卻是頑劣不堪,打小就一肚子壞水,橫行鄉里,為禍桑梓,被視為大蟲,人稱夏津小霸王。徐官人應該認得吧?”
徐衛那個郁悶吶!我說從前那徐衛名聲怎么這么臭?那小子成天都在干啥玩意?不會得空就調戲良家婦女,欺負三歲小孩吧?尷尬地笑了笑,心虛道:“認得認得,那廝的確不是什么好鳥……”
“豈止不是好人,簡直壞透了!我七歲還是八歲那年到徐家莊姑母家,給我表弟帶了一個面人。表弟舍不得吃,一直拿在手里把玩,后來被那大蟲碰到,硬搶了去!”時隔十幾年,張九月現在說起來似乎都還義憤填膺,一雙明亮的眸子里滿是怒意。
徐衛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我還搶過小朋友棒棒糖?這么說來,還真是壞事干盡,標準的惡霸呀!苦笑著搖了搖頭,還未及說話。張九月突然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我就納悶了,她怎么就那么喜歡笑?她這情況要是攤在別人身上,只怕天天都是凄凄慘慘凄凄,她倒好,跟個沒事兒人一樣。
“可那面人大熱天放太久,早就鎪了,吃下去你猜怎么樣?”
徐衛不禁也笑了起來,雖說那個倒霉蛋兒是自己,準確地說,從前的自己。兩人就在那馬廄里有說有笑,閑話家常。九月個性爽朗,絲毫不扭捏,不作態。徐衛本想著,這古代女子走路必是輕移蓮步,說話必是聲若蚊吟,看到男子肯定是臉上一紅,轉身就走。沒想到張九月卻是完全例外。
正說著,突然一個尖刻的聲音喝道:“你還有空在這閑耍?”
張九月臉上如花般的笑容瞬間消失,趕緊拾起地上筐子,連聲說道:“我這就去,這就去。”
徐衛回頭一瞧,馬廄門口,一個肚子比胸部還大的仆婦拉著一張肥臉,使勁將一雙眼珠子鼓出來。一手叉著腰,一手提條圍裙,死盯著張九月。那模樣,好像恨不能一口生吞了她。
“這都什么時辰了?你喂幾匹馬用得了這么久?便是喂豬也該出欄上屠場了!好哇,你現在學會偷奸耍滑了是不是?衣裳還沒洗,柴也沒劈夠!今天太尉要請貴客,耽誤了事你是皮癢了?”那婦人一通呼喝,總算讓徐衛見識到了什么叫潑婦。誰要是站她跟前,保管濺你一臉唾沫星子。
張九月本想出去干活,可那婦人一身肥肉,愣是擋住大半個門框。只得站在那里任由她譏諷喝罵。徐衛暗想,張九月在何府的地位恐怕連個丫頭也不如。可不應該吧,就算她是寄人籬下,好歹也是何夫人的親侄女,哪怕不當千金小姐養著,她這么勤快能干,也不該讓一個仆婦這樣對待?本想替她解圍,但轉念一想,自己只是個客人,而她一直住在何府。自己要是替她強出頭,她以后的日子會更難過。
那婦人罵完,側開身讓張九月出去。臨走之前,還是回頭看了徐衛一眼,報之以歉意的笑容。傻丫頭啊,這個時候你還笑得出來?徐衛真不知道該替她的樂觀高興還是悲哀。張九月一走,那婦人又轉過頭來,看表情似乎連徐衛都想一起罵了。突然瞥見他腰里系著的金帶,臉上頓時浮現驚慌之色,轉身就想跑。
“回來。”徐衛走上前去叫道。看來王大一再堅持讓自己系上御賜金帶,還是有道理的。
那婦人背向他立了一陣,緩緩轉過身,福了一福,皮笑肉不笑地問道:“這位官人有何吩咐?”
徐衛略一沉吟,從身上取出一小塊碎銀扔了過去。那仆婦慌忙去接,卻沒接住,趕緊從地上撿起,擦了又擦,千恩萬謝。
“她不是何夫人親侄女么?”徐衛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