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有姚平仲藐視。但一眾前輩長官紛紛鼓勵,徐衛思之再三,遂起身抱拳道:“既然如此,那卑職就班門弄斧一回。”眾人皆言但說無妨。
迎著上峰們的目光,徐衛不急不徐地說道:“女真人雖擁兵數十萬雄據北方,但其本質,與強盜無異。北方民族,向以劫奪,破壞而著稱,雖然北撤,但今年之內必再度南下。極有可能在七八月之間發動攻勢。”歷史上,金軍第二次攻宋就是在八月進兵,因北方軍隊大多不習慣夏季炎熱的氣候,必等秋高馬肥方才出征。現在歷史雖然有小小的改變,但料想不會改變金國對大宋的戰略方針。
聽他這么一說,其他長官都沒說話,姚平仲不以為然的“嘖”了一聲,似乎又想開口。身旁步帥何灌扭頭看了他一眼,這才將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金軍若再來,其進兵方向大致不會有變化。一路恐怕仍以攻取太原為主,一路則如同此次一般。借著其騎兵優勢,長驅直入,威脅東京。自然,是戰是和,由朝廷決議。但若戰,但需提早作出準備。太原戰略意義重大,必須要救!但眼下金西路軍粘罕雖北歸,卻留下了一部精兵繼續圍困。若救太原,不可急于求成,當分兵合進,步步為營,能戰便戰,不戰便圍,及至五六月天氣炎熱,北方士卒水土不服,便可成功!太原之圍若解,就能重新布置防務。集西部之軍固守太原一線,集京師,山東,陜西之兵,分駐青、滄、孟、衛、滑、浚等州。并堅壁清野,以逸待勞,這一點至關重要。尤其注意黃河浮橋以及各渡口的防守。如此一來,金軍就算再度南侵,也討不到多大便宜。”
徐衛一席話講完,在場官員不由得暗自心驚。此子年紀既輕,資歷又淺。況為鄉兵之首,非禁軍軍官,卻能有如此見地,殊為不易。其抗擊金軍策略,雖細節上稍嫌不足,但大體不差,尤其符合現今軍情,不失為萬全之策。
李綱更是大喜過望!原因在于,徐衛對金軍的認識與自己如出一轍!更難得的是,他的抗金策略,比姚平仲之前的泛泛而言,不可同日可語!且思路清晰,切實可行!含笑示意徐衛落座之后,遍視眾官,朗聲問道:“諸位以為如何?”
姚平仲搶著欲發言,但左思右想,一時卻找不出徐衛的策略中有什么偏頗之處。何灌略一思索,點頭道:“若真能實施,短期之內,不失為穩妥之計。”之所以言明“短期之內”,就在于若朝廷決議開戰。宋金之間,絕不會在一兩年內分出勝負,必是長期拉鋸。徐衛的方案,目的就在于阻擋金軍再一次進攻,今后如何,還需一個長遠周全的計劃。
其余武官都表示贊同,若讓他們建議,也不過就是這樣。宋金兩軍的戰力懸殊,的確讓人萬般無奈啊。正在眾人一致贊同之際,樞密副使徐紹突然搖頭道:“方針雖不差,卻缺乏可行性。”
一語出口,滿座皆驚。徐樞密還真是大公無私,即便是親侄兒,也絲毫不留情面。
“哦,樞密相公有何高見?”李綱立即問道。
“試想,若集京師,山東,陜西之兵,耗費何其巨大?以朝廷目前的情況,恐怕難以負擔。”徐紹沉聲說道。
眾人聞聽,倒也無法反駁。太上皇居于江淮,朝廷的政令難以通行東南。此地素為朝廷錢糧來源,太上皇一日不回,東京就難以得到充足的補給,糧餉也無從保障。想到此處,這班歷經戰陣的武臣們不禁有些寒心,女真人對大宋虎視眈眈,垂涎三尺。舉國上下本該精誠團結,共赴國難。可金軍剛撤。內訌便開始了。以官家登基以來的行事作風看,對太上皇和舊臣都采取強硬政策,如此一來,國家的力量怕要消耗在內斗上……
涼亭里,一段時間以內都保持著沉默。眾官憂心忡忡,國內局面如此不穩,倘若金軍再來,結果如何,誰也無法預料。大宋百余年基業,總不能斷送在我們這一輩吧?
此時若觀在場眾人之態,則可發現,一般老將神情落寞,頹然不語。惟李綱,姚平仲二人目光炯炯,而徐衛則……看不出來。
大宋靖康元年二月底開始,一股人事風暴在東京朝廷卷起,而焦點便集中在軍事部門的樞密院和三衙。官家下詔,今后要一改樞密院由不通兵法,不曉軍務的文臣主管的局面,選擇得軍心的武臣充任同知和簽書。而三衙長官,非有邊功,有威望的武臣不用。何灌在保留侍衛親軍步軍司都指揮使一職的前提下,拜同知樞密事。主持朝廷軍務。種師道拜太尉,同知樞密院,免去其京畿兩河制置使職務,改授兩河宣撫使。擢升姚平仲為侍衛親軍步軍司都虞侯,擬由其主持步帥司日常公務,后因大臣強烈反對而作罷。
因金軍南侵暴露出宋軍缺乏得力戰將的情況,趙桓下詔,廣泛征召已經致仕,熟悉軍情的武臣,重新啟用。讓徐衛無語的是,他的老爹徐彰也在被征召之列。據河灌向他透露,朝廷似乎想升徐彰為侍衛親軍步軍司副都指揮使,管干步帥司。
征召退休老臣還嫌不夠,趙桓又下詔書,要求在京的監察御史,在外地的監司、知州以及各路鈐轄以上官員推薦曾經在邊疆擔任過軍職或有武功可作統兵官者,每人至少推薦兩名。沒過兩天,又下詔書,要求三衙和各路經略使推薦通曉兵法,智勇過人,被百姓所擁戴稱贊,可以充任統制官的豪杰。并且定下指標,各部門至少推薦五人以上,多多益善。這一系列舉動,讓朝野看到了官家抗擊女真的決心,一時間百姓奔走呼告,軍心為之一振!
禁宮講武殿上,趙桓一改往日正襟危坐的架勢,行走于殿間。兩側各設文案十余張,幾十名內侍忙得不可開交,每張文案后,一名內侍輕聲念著奏章,另一人便居于旁,奮筆疾書。
“王彥,字子才,上黨人,初隸子弟弓馬所,后授清河尉,性豪爽,勇悍,有邊功……”
“梁橫,字達恭,大名人,為夏津縣尉十余年,有威望,通曉武藝……”
“岳飛,字鵬舉。湯陰人,世代務農,性沉穩,精武藝,能開三石硬弓……”
“徐衛,年十九,大名人,現為……”
一名內侍剛念到這里,徘徊于殿中的趙桓突然說道:“拿來朕看。”內侍奉上奏章,趙桓觀之,乃鄧州知州張叔夜舉薦徐衛。還沒看完,又聽另一處念起徐衛名字。
趙桓沉思半晌,說道:“凡舉薦徐衛之奏本,不必記錄。”話一說完,便瞧見李綱匆匆而來,已行至殿外,正向內侍通稟。趙桓手執奏本步出殿外,李綱一見,慌忙行禮。
“免了。”官家說罷,踱步至殿前檐下,背負雙手,望著講武殿前那片校場出神。李綱立在他身后,肅然不語。
“兵者,國之大事,存亡之道,不可不察……”趙桓說完后,一聲嘆息。拜祖宗家法所賜,大宋立國百余年來,從未發生武將擁兵作亂的事情。可利弊向來并存,和平時期自不用講,戰端一開,各路大軍節節敗退。自然不是將帥們沒本事,實在是……
側過身,將手中那本奏章遞到李綱面前說道:“你看看。”
李綱雙手接過,仔細翻閱后暗思,自己今天進宮本想舉薦徐衛,現在看來卻是不用畫蛇添足了。張叔夜為軍中宿將,他的推薦相信分量足夠。
“如何?”官家問道。
李綱聞言,不假思索:“徐衛雖少,但有臨敵死戰之勇,又有洞察先機之智,可堪大用。”自當日涼亭一聚,他對徐衛十分欣賞,本以為自己到官家面前復命,陳述徐衛主張后,他馬上便可得到重用。一直等到現在,也不見回應。如今官家問起,自然要大力支持!
趙桓又問:“依卿之見,徐衛該當何職?”
這個問題卻不好回答,本來以徐衛的戰功,多的不敢說,授個鈐轄還是綽綽有余。可到樞密院敘功時,徐紹橫插一手,最后授個不痛不癢的忠義巡社巡檢使。如此人才,成天跟義軍鄉兵混在一起,實在是明珠暗投了。思之再三,還是答道:“臣不敢妄言。”
趙桓聽后,也不強迫。立在那殿下久久無言,自己一登基,就接手這么一個爛攤子。皇父跑到南邊,至今不愿返回京城。這也就罷了,可南面向來是錢糧重地,當務之急是整頓防務,以備金軍再來。可皇父往南邊那么一杵,弄得東京沒錢沒糧,拿什么養軍隊?難吶……
“徐衛,還是不動吧。”半晌之后,趙桓說道。
李綱一愣,官家是不是對徐衛有什么成見?姚平仲雖有名聲,但要說在此次金軍南侵中立了多大的軍功倒不見得,卻接連得到升賞。反觀徐衛,不說他與金軍野戰之功,單論在官軍不戰自潰的情況下,率領殘軍堅守黃河浮橋五晝夜,使金軍傷亡數千人仍舊未能越雷池一步這件功勞,誰敢說不大?哪怕越級提拔也不為過,況且現在軍隊缺乏將領,正該大力提拔培養年輕武官。官家為什么放著這么一個人才不用?
“把他的鄉勇營調進京來吧。”正當他納悶時,趙桓又補了一句。
李綱這回就更摸不著頭腦了,徐衛的確是個人才,但鄉勇營能干什么事?城外頭現在還有幾萬義軍呢。可皇帝的話一出口那就是旨意,做臣下的只能遵從,不能質疑。現在,也只能替徐衛感到惋惜了,多好的一顆苗子。
趙桓扭頭看了李綱一眼,轉身向殿內走去,隨即丟下一句話來:“再賜他銀魚袋一只。”
沒有實際的差遣,你就是渾身穿金戴銀又如何?李綱暗自嘆了口氣,只得替徐衛往好處想。無妨,少年得志未必就是好事,左右他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機會。正打算踏入講武殿內,腳步突然停止,什么?賜銀魚袋一個?那魚袋不是只有……
這日,徐衛正在城外監督分發糧草。經他上報,朝廷特批部分糧草補給義軍。要知道,現在東京周邊四十幾萬勤王大軍,每日要耗費的錢糧難以計數。東京雖為帝都,儲藏豐足,可幾十萬張嘴要吃飯,還是夠朝廷頭疼的。再則,南邊的糧草又運不進來,在這種情況下,能給義軍補給,簡直是天大的恩賜。何灌就曾經對徐衛說過,若今天擔任巡檢使的是另一個人,義軍是無論如何要不到一顆糧食的。
義軍們歡天喜地搬運著補給,一眾首領簇擁著徐衛連聲稱謝。那不遠處的禁軍軍營里,士卒們看著這熱火朝天的場景,不禁嘀咕,世道真變了,怎么連這些一腦袋高梁花子的土鱉都能吃上皇糧?
徐衛正安撫首領們時,一人擠進人群,連聲喚道:“徐官人!徐官人!”
回頭一看,怎么自己所住客棧的店小二跑到這里來了?還沒來得及問,那小二已經著急忙慌地說道:“徐官人,趕緊回吧!客棧里來人了!”
“誰來了?”徐衛問道。
那小二一臉的神秘,四周掃視一圈,趨身上前,在徐衛身邊輕聲說道:“宮里的內侍!”
內侍者,宦官也,也就是太監。宮里的內侍跑到客棧找我干什么?那小二見徐衛疑惑,又小聲問道:“徐官人,您是不是……”
見他那模樣,徐衛哭笑不得,敢情你以為我犯了什么事,官家差內侍來拿我?你還倒還真看得起,一個七品武官需要內侍來捉拿?但內侍一到,多半是奉了皇帝詔命,絕無小事,耽擱不得。遂辭了一眾義軍首領,隨那店小二急急回城而去。
至客棧前,小二指著外頭幾匹鞍具華麗的馬說道:“看看,連馬都不一樣!”
徐衛也不搭話,直上了二樓,便瞧見兩名內侍立在自己房門前。人還未到,對方已經問道:“可是徐巡檢?”
見徐衛點頭,兩人推開房門,一進去,便見一人靠窗。也就二十不到的年紀,唇紅齒白,交腿而坐。兩名內侍立在他身邊,各端一盤。看到徐衛進來,那人起身拱手笑問道:“可是徐巡檢?”聲音輕柔,雙手白皙,若是閉著眼睛聽,還能聽得下去。
“正是,不知諸位……”徐衛問道。
對方卻不回答,而是問他討要朱記。所謂朱記,也就是軍官的官印。上任后,隨同官袍等一齊配備,隨時帶在身邊,證明身份。徐衛是七品官,朱記為銅制,厚不過一指。那內侍取過朱記,另一人便端過盤子,上有印泥白紙。驗明無誤后,那內侍擦拭奉還,繼而笑道:“恭喜徐巡檢,奉官家詔命,特賜銀魚袋一只。”
魚袋?肯定不會是裝魚的袋子,當另一名端盤內侍遞過所謂“銀魚袋”時,徐衛才發覺,不過就是只捻了銀線的荷包而已。你說我一個大老爺們,沒事掛個荷包在身上晃悠像話么?不過,自己記得李綱腰帶就拴著一個這種荷包,好像還是金線的。
徐衛拜領過來,拿在手里,那內侍等了半晌不見他掛上,遂笑著討過,親自替他系上。系袋之時,看到他腰間所系金束帶,臉色為之一變!起身之后,嘖嘖稱奇,徐衛問他原因,也是笑而不答,當即便要告辭離開。
徐衛請他稍等,回到床頭取出也不知道幾十兩重的銀錠兩個送上。那內侍一見,連連擺手:“徐巡檢這是何意?使不得,使不得!”
徐衛強塞過去,笑道:“一點心意而已,辛苦諸位跑這一趟,權作茶資,權作茶資。”
那內侍卻連雙手都用上,作勢欲把徐衛往后推,左手在后,右手在前,袖口正好在他眼前掃來掃去。徐衛是個明白人,就勢塞了進去。對方感覺兩個沉甸甸的東西落入袖中,又假意推辭了一陣,方才罷手。
本來以為他要走了,卻不料,那內侍摒退了隨行人員,并掩上房門。見徐衛還立在門口,笑道:“借一步說話?”這人笑起來的樣子,真跟婦人一般。徐衛雖然渾身發毛,但還是請他重新落座,倒上茶水,問他姓名,說是叫錢成。
喝了口茶,錢成咂巴著嘴說道:“本來我輩身在內廷,是不應該多嘴多舌的。”
徐衛聞弦歌而知雅意,又從身邊取出一塊銀錠放在桌上,推至他面前。錢成伸出手來似要往回推,嘴里說著:“哎,這就見外了。”話是這么說,可那手卻一把將銀錠蓋住。
清了清嗓子,如后世的戲子們要唱戲一般說道:“可徐巡檢想必踏入仕途不久,對這些門道有些生疏,小人有些話,不得不說明一二。”
“還請指教。”徐衛笑道。
“指教不敢當。”錢成手指他腰間金束帶問道:“巡檢可知這帶有甚講究?”
不就是條金腰帶么?我拴著還嫌沉呢,遂回道:“確實不知。”
“你這條帶,是純金的御仙花帶,官家賜于武臣以顯示恩寵。而且小人一看便知,你這是二十兩重的。”錢成說起這些講究來,頭頭是道。看他年紀不大,卻倒似在宮中待了不短時間。
既然這御仙花帶是專賜武臣的,我身為武職,得條金帶也就說明皇帝還看得起我。可他專門解釋二十兩重,莫非還有規定?
“按制度,正任防御使、刺史、知州、州兵馬總管、鈐轄賜金御仙花二十兩束帶。其中含義,就不需要小人再聒噪了吧?”錢成一臉曖昧的笑容,直讓徐衛覺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照他這么說,自己腰里這條金帶還是越級佩帶的?雖不知防御使,刺史是幾品,但一聽官名就知道,絕不會低于七品。于是又問魚袋的講究,錢成盯著他腰間魚袋半晌,臉上笑容越加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