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閥

第四百六十七章 山窮水盡

石馬山,某處深谷。

從鄜州潰逃至此的北西兩路招討司將士遍布谷中,或立,或站,或臥,已然沒有了作為西軍的那份驕橫。許多士兵抱著槍桿,靠著山石而坐,眼力呆滯,臉色悲涼。軍中已經斷糧了,整整一天,不少將士粒米未進,滴水未沾。嚴寒、饑渴、畏懼,撕咬著這些關陜勇士們。再加上那些躺在地上不斷呻吟哀號的傷兵,把西軍最后一點精氣神也給消磨殆盡。

姚平仲坐在山谷中一塊大石上,他的頭盔不知道哪去了,頭散亂,幾乎遮住他半張臉龐,由于嚴寒和饑餓,這雄壯的漢子面色煞白,嘴唇干裂。他的鎧甲上,被刀槍劃出的痕跡有三四處,其中一處顯然是貫穿了鎧甲,傷及了皮肉。

他手里攥著一柄鳳嘴大刀,正拿一塊石頭在細細地磨著刃口。部將和士兵就在他四周,可有這么多的人,山谷中卻出奇的安靜,似乎誰也不想說話,誰也不想去回想鄜州城下的戰敗……

“招討相公。”一名衣甲殘破,吊著左胳膊的戰將端著一碗正冒熱氣的湯遞到他面前。

姚希晏抬頭看了一眼,大碗中盛著漂有油花的湯,里面一根骨棒,他一看就知道,這是戰馬的骨頭。喉頭不自覺地蠕動了一下,他低下頭去,隨口道:“把這湯給谷口第一線的弟兄。”

“相公整整兩日兩夜沒有合眼,今天一整天也沒有吃喝,鐵打的漢子也禁受不住,還得……”部將好意勸道。

姚平仲猛地將手中石塊擲出,厲聲道:“你沒聽到我的命令么”

他嗓門極大,這一聲喝,引起谷中將士側目。那部將低下頭,在原地站了片刻,畢竟還是輕嘆一聲,轉身離開。

拿拇指試了試刃口,姚平仲將刀放在一旁,坐于大石上,從山谷頂上仰望天空。被困四天了,軍中能吃的幾乎全吃光,連戰馬也被宰殺烹食。沒有食物還能撐上幾天,可沒有水喝,那感到委實叫人狂

他還是不禁想起鄜州之戰來,猛攻數十日,鄜州卻象一座鐵打金鑄的堡壘,始終破城不得,多少弟兄就這么倒在了城墻之下。讓張俊率部駐鄜州城北,防御金軍南下聲援。可當金軍主力沿洛水飛奔來援時,張俊連半個時辰都沒有撐到就全部潰退。涇源路在西軍中,一直是兵強馬壯,從老徐經略相公徐茂執掌帥印開端,涇原路隱隱有諸路之的架勢。你要說兩萬涇原兵連半個時辰都撐不了,鬼才信任

他一跑,直接動搖熙河兵的軍心當金軍援兵和城中守軍一起殺來,成果可想而知。自己親自殿后,掩護大軍撤退,可到了這石馬山時,人困馬乏,畢竟還是被金軍趕上。萬不是已,慌不擇路之下,只能逃入山谷暫避。

可這樣一來,卻是進了逝世巷子,金軍強攻不城,便把住各處道路要沖,扎營寨圍困。最可怕的是,潰逃途中,士兵們扔下了幾乎所有的糧草輜重。現在,就算金軍不進攻,最多兩天,全軍都將崩潰

想我姚平仲,出身行伍世家,十幾歲就追隨父兄征戰沙場,關中英雄抬舉,送我一個花名“太尉”,都認為我遲早作到武臣的最高軍階。哼,現在看來,要當太尉,恐怕得靠朝廷追贈了。

山谷拐角處進來幾人,除了形容狼狽的戰將之外,還有一人,內穿直裰,外罩毛皮大氅,手里提條馬鞭,一進來就東張西望,見西軍將士落魄如此,臉上粉飾不住地自得。幾名戰將把他帶到姚平仲跟前,一將道:“相公,金軍使者到。”

姚平仲不露痕跡地抓過鳳嘴刀,以刀桿拄地站了起來,看向那人。四十多歲光景,一看就知道書少沒讀,武人長不出這模樣來。鼻子眼睛,幾縷長須假裝清高。見了自己也不行禮,只直視著。

“金狗讓你來作說客?”姚希宴直接問道。

那人淡然一笑,點頭道:“正是。”

姚平仲獰笑起來,將手中大刀一頓:“我這刀剛磨,說吧,若說不通,我要你腦袋。”

金使顯然是見過大場面的人,朗聲笑道:“招討相公想要我人頭還不輕易?在下書生輩,手無縛雞之力,還不消相公動手,便是任一健卒也可易如反掌取我生命。只是,殺了在下,對諸位西軍將士有什么利益?”

姚希晏兇相畢現,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猙獰地笑道:“軍中缺糧,正想吃人肉”

那金使著實駭了一跳但立馬定住心神,笑道:“相公不必逞強,在下此來,正是為西軍的弟兄們指一條生路。是存是亡,都在相公一念之間。”

姚平仲拿手指順著刃口往下刮,并不答話。此時,那谷中將士重視都集中金使身上,要看他如何游說。

“陜西諸路金軍都統,耶律馬五,久聞太尉威名震懾關隴,當得知領軍的是相公你之后,斷然下令結束進攻。耶律都統說,西軍所有帥守中,只有三個人他最欽佩。”金使說到這里故意停了停。

姚平仲轉過火去問道:“哪三人?”

“第一位,便是當年解太原之圍的西軍老帥,種師中。種經略系出名門,其家族幾代都是西軍名將,其兄種師道便是我們大金的皇帝,宗室,貴將都久聞其名。種家將名震天下,算得好漢”

姚平仲點頭道:“持續。”

“第二位,便是招討相公你。熙河姚氏,名聲不在種家之下,河湟諸州得姚氏鎮守,黨項人難以越雷池半步。而相公年少從征,關中號為‘太尉’,足以闡明分量之重。”

“那第三位呢?”姚平仲又問。

“第三位嘛,相公定然認得,據說他與相公都是趙官家親自提拔的武臣,很得重用,歷年來,關隴大地上,此人著實與大金為難不少。”金使說道。

姚平仲哦了一聲:“你是說徐九。”

“不錯”金使見對方一直聽下去,并沒有直接拒絕,心知有門,越地活絡了。“相公乃我軍主將敬佩之人,耶律都統實在不忍相看兩軍拼個玉石俱焚。因此遣在下入山來見相公,約定三事。”

“直說。”姚平仲正面轉向他,緊攥著手中大刀。

“第相公只要肯臣于大金,位當不在張深之下。”金使正色道。

姚平仲聽他拿自己跟張深相提并論,不禁笑了起來。

“第二,相公但肯降,所部官兵俱得保全山外便有熱騰的牛羊肉,香軟的白面饃,還有可口的肉羹湯。耶律都統保證,相公所部不打散,不整編,仍由你統率。”

姚平仲點點頭,示意他持續。

“第三,相公棄暗投明后,引所部兵馬作為全軍先鋒,等拿下長安城,就由相公坐鎮。”

姚平仲聽罷,隨便地問道:“就這些?沒了?”

金使懷疑地看了他一眼,試探道:“當然,相公若有什么條件,也可提出來。在下雖作不得主,卻可替相公跑腿傳話。為了這山中將士的身家生命,也為了相公的威名,還請鄭重考慮。”

姚平仲想了想,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我想問問你,金人許我位在張深之上,闡明我姚某還有幾斤分量。但我就想知道,假如徐衛歸降,你們給什么價碼?”

金使一怔,他愣是鬧明確對方這是什么意思?徐衛?他歸降?這不是癡人說夢么?紫金虎是大金勁敵,他怎么可能投降?不過,以紫金虎的名望和實力來看,假如他真肯歸降,恐怕只有把陜西全境封給他才相配。只是這話,他當然不可能說給姚平仲聽,想了片刻,答道:“從前與虎兒軍對陣,我軍曾經許下諾言,有生擒徐衛者,賞五馬之金。依此看來,在大金眼中,徐衛不過是一頭熊虎,使金銀即可,相公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姚平仲忽然仰天大笑,左右眾人盡皆色變

“我告訴你如今陜西,能讓我姚平仲佩服的,只有徐九一人而已你為了誆我投降,什么話都敢說,什么諾都敢許,如此足見你的誠意了”姚平仲說罷,將鳳嘴刀換了一支手。

金使下意識地后退一步,略有些緊張道:“在下句句真言,斷無半點誆騙之意。”

“哼這話,你留著下地府跟判官說吧”姚平仲聲色俱厲。

金使急忙伸手作攔阻狀,疾聲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再者,我為西軍弟兄生命而來,相公你……”

姚平仲也后退一步,右腳忽然飛起踢在刀柄上趁大刀橫起之機,他雙手握緊,以千鈞之力一刀橫掃

金使的頭顱高高跳起,從頸項處噴薄而出的血雨灑了一地那無頭的尸還在原地站了片刻才仆倒在地

谷中一片逝世寂招討相公這個舉動,已經明確無誤地告訴了所有人他的態度。

“平仲世受國恩,恨無認為報戰敗于鄜州,處山窮水盡之絕地無他,惟逝世而已我輩武人,受命忘家,逝世于國事,乃本分若得馬革裹尸,足償其直今內外交困,平仲愿與弟兄戰至最后一刻”姚平仲聲傳四方。

當時谷中,無論官兵,聞聽此言,莫不感傷。

“這人頭給金狗送回去好叫那耶律馬五知道,西軍中,并非人人如張逆般寡廉鮮恥”將帶血的大刀往地上一插,太尉下令道。

當即便有士兵過來捧了級,拖了尸體。一名追隨姚氏多年的老部將上前道:“經略,金人見勸降不成,必興兵來攻。我軍士卒疲憊,軍糧已斷,已然無法支撐。這山中有野徑,雖兇險,卻是條生路。經略不妨……”

“你想勸我棄眾逃走?”姚平仲大怒

“留此有用之身,總強似作困獸之斗。職部追隨老帥多年,廝殺一生,早看談生逝世。就由卑職代替相公,作最后一搏吧。”老部將直言道。

姚平仲一時哽咽,眼前的老將從他祖父統兵時就效率軍前,征戰于河湟,罕逢敵手。如今,到了自己這一輩,卻要讓他斷送在這石馬山中……

心中一陣苦楚,太尉仰面朝天,兩行熱淚順頰而是,輕聲道:“無論如何,我總要將弟兄帶出去才是。四萬熙河健卒隨我東進,我若只身逃走,有何面目見熙河父老?”

那四面將士聽了這話,莫不流淚,紛紛表現,愿追隨招討相公,埋骨于石馬山中

姚平仲斬殺使者,奉還級,極大地激怒了金軍將領。如撤離喝等大將,盛怒之下,谷起兵猛攻。但馬五不肯下令,現在去強攻,姚平仲尚有力量回擊,沒必要作此無謂耗費。等他兩日,不戰自亂,何況,把守入谷口的宋軍北路招討司一部,已經約定反叛投降。等他們過來了,西軍崩潰之時再作進攻,豈不甚便?

時下,因金軍緝獲西軍的器械糧草等物質無算,馬五便趁這空檔,命暫時用不上的裝運成車,運回鄜州。

當日一戰,西軍潰退,士兵們不但拋棄了所有糧草輜重。甚至連兵器鎧甲都喪失,其中不乏制作精良的弓弩刀斧等利器。金軍將糧草,兵器,戰車等聚作一處,裝成一百多車,遣一支偏師,浩浩蕩蕩地運往鄜州而去。

十二月初二,天上零碎降下雪花,雖然最終沒有堆積,但氣象持續轉冷,這讓缺衣少食的西軍將士們處境更加艱巨。軍中的傷員,大批的凍逝世餓逝世,不久前還在跟你說話,轉眼就成了一具僵硬冰冷的尸體。士氣跌至了谷底,姚平仲知道,他撐不了多久了。他更知道,如今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誰也不會來救他,誰也沒有能力來救他。

初二晚間生的一件事情,對這部殘軍來說,無異于災害。

北路招討司都統制張俊麾下游奕軍,自統制以下數千人,放棄其鎮守的入谷口,脫離西軍,反叛投降此事顯然早有預謀,當姚平仲和張俊驚聞此事,趕到現場時,游奕軍走得一個不剩

假如不是金軍畏懼趁夜時攻,有可能會引起混亂,反而讓西軍突圍,因此并沒有趁機進攻的話,這北西兩路西軍,恐怕已經遭遇了滅頂之災

游奕軍,原屬環慶經略安撫司,他們的投降,盡管統兵官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來當借口。但不管怎樣,這事開了一個極壞的頭。按從前的慣例,一旦危難之時,有人反叛投降,那絕對不會是單一事件有一就有二

為了防止再有人叛逃,姚平仲和張俊不得不采用“更戍法”,把各入口的守軍頻繁換防,不給有這心的人任何機會。但如此一來,本就餓得走路都東倒西歪的士兵們累贅更加沉重軍中怨聲四起不斷傳出“嘩變”的傳聞

這部西軍,已經到了崩潰的地步……

鄜州城以南,八十里外。

金軍運送戰利品的車隊前后綿延幾里地,大車上,滿栽著糧食、兵器、鎧甲等物質。騾馬毛驢,在金軍士兵的驅趕下緩緩前行,顯得很逍遙。

負責送送物質的,是一謀克河東簽軍。此番金國朝廷為了防止西軍反撲,調動部隊聲援婁宿,除金軍之外,河東李植也派遣了部分部隊隨行。這些簽軍打仗不行,也只能替女真人干點跑腿打雜的事情。

“我說你們沒吃飯?都利索著點,照這般走,明天也到了州城快”一名騎著騾子的漢謀克軍官呼喝道。謀克,既是軍階,也是建制,一謀克三百戶,長官即為百夫長。

“都頭哥哥,急個甚?女真人將西軍圍得逝世逝世的,咱們難得如此逍遙,這車上有面有肉有酒,該在路上多逗留幾日,豈不快活?”有軍官笑道。雖被金軍按女真編制管束,但這些河東簽軍還是習慣自己那一套。

那都頭笑罵了一句,卻也沒拒絕,轉而起感嘆來:“你說西軍也算剽悍善戰了吧?哎,紫金虎你們聽過吧?”

“誰人不知紫金虎?當年他是河東的義軍總管,我當義軍那會兒還有幸在平陽府見過他真面目呢。”一名士兵自夸道。

“嗯,西軍號稱虎狼之師,看到沒有,在女真人面前,也只有吃敗仗的份。照我看吶,這陜西畢竟還是保不住的。”都頭嗟嘆道。畢竟是故國,他心里的感到真是五味雜陳。

“聽人說的啊,陜西是祖龍之所在,中國之命根子俱在關中。若陜西亡,中國不保。看這樣子,怕是女真人要坐江山了。”

“管他誰坐江山,有咱一口吃的,一件穿的就行。這世道亂,人命賤如狗,我們弟兄還好,追隨元帥總不曾餓著。看看西軍,慘”都頭直搖頭道。

正說著,前頭忽然有人喊話道:“都頭,有馬軍過來了”

“你詐呼個甚?沒見過馬軍是怎地?”那都頭吼了一嗓子,這才在馬背上極目眺去,果見一股騎兵從北面風馳而來。這怕是鄜州的騎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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