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七十六章 釋放

錦衣衛掌的是侍衛偵緝之事,旗下卻分成兩個系統。比如張軏擔任的錦衣衛指揮僉事,便是專管宿衛不問偵緝。洪武帝朱元璋在興大獄把功臣幾乎誅戮殆盡之后,旋即就裁撤了錦衣衛,算是把鳥盡弓藏演繹到了極致。而永樂皇帝朱棣登基之后為恐天下不穩百官不服,于是不但重立錦衣衛,而且另設北鎮撫司,專司偵緝詔獄,南鎮撫司反倒只管軍匠之事。

于是,朝廷之中盛傳一個說法——若是下了大理寺監,好歹還有個念想復出的機會;但倘若是入了錦衣衛那詔獄,生死榮辱便只在別人一念之間,得有把牢底坐穿的覺悟才行。

單單是這幾年,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之中就死了一個解縉,關著一個楊溥,眼下蹲在里頭的文官少說就有幾十個,倒是武官難覓蹤影。畢竟有名的武官大多是靖難功臣,安分守己,只尋歡作樂安享富貴,不耐煩管國事。

這會兒,張越就站在北鎮撫司那座陰森森的院子前。盡管不是單身一人,盡管他自忖自己還不夠格和這個恐怖的地兒扯上關系,但某種感覺仿佛順著脊背溜上來,仿佛他只要一吸氣,一股腐臭中帶著陰寒的氣息就會沿著口鼻沖入五臟六腑。

緊張的并不是他一個,張赳的臉色比死人好看不到哪里去,甚至沒法安然站在原地,而是不停地走來走去,握著拳頭又放開,時不時還神經質地嘮叨著什么。一向膽大魯莽的張超起初還能踮著腳往那院子中張望,及至看門的兩個錦衣衛朝他投來了陰惻惻的笑容,他立馬就消停了,干脆緊挨著張越站著,低聲拿著各式各樣層出不窮的問題騷擾身旁的堂弟。

“三弟,你說大伯父在里頭會不會被人拷打?”

“聽說詔獄當中陰暗潮濕,大伯父在里頭至少有一個月了,會不會消瘦得不成樣子?”

“你說這謫交趾政平州可是要立即動身?這剛從牢獄里頭放出來,總得好好休養幾天吧?”

“三弟,這都快到中午了,怎么大伯父還沒放出來,不會要變卦吧?”

饒是張越先頭心中很是篤定,這會兒被張超左一棒子右一棒子的問題砸上來,不禁暗自大感吃不消。而張赳雖說離著有些遠,卻一直豎起耳朵聽兩個兄長說話,臉色更是愈發白了。于是,當小巷的另一頭傳來一陣車轱轆的轉動聲時,三兄弟連同幾個隨從都如同驚弓之鳥一般齊刷刷地扭頭看去,心中頗有些驚懼。

這北鎮撫司的地盤只怕是連飛鳥都不愿意進,邊上的民居幾乎都是不住人的,他們在這巷子中已經等了一個多時辰,除了進出辦事的錦衣衛,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這會兒來的又是誰?不會是前時剛剛確定要放人,如今又來什么欽使要變卦?

然而,等到馬車近前,那上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招呼聲,一群人立刻就心定了。張赳幾乎是一溜煙地奔了上去,掀開車簾就鉆進了車廂,而張越和張超則是并肩迎了上去。

“大姐,你怎么也來了?”

馬車上的人正是張晴。她輕輕把車簾揭開一條縫,露出了淚痕宛然的臉,還有一個正膩在她懷里的張赳。她對張超和張越微微點了點頭,這才解釋說:“我聽說爹爹今天能放出來,便死活求了公公和婆婆,想來見上爹爹一面,相公又求了情,這才得以出來。錦衣衛詔獄又豈是好地方,不知道爹爹……”

見張晴垂淚,張越心中也頗不好受。這一回大伯父張信雖然逃得大難,但卻要遠赴交趾,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歸來。他勸解張赳的時候說什么張攸也在那邊可以多多照應,但瘴氣、水土不服、土人叛亂再加上地處偏遠,張信仍是危若累卵。而祥符張家這次是傾全家之力救張信一人,花費巨量錢財,最后雖然僥幸成功,可張信的工部右侍郎之職卻買不回來。

“出來了,大伯父出來了!”

張超的一聲嚷嚷讓眾人頓時精神一振,連忙循聲望去。此時此刻,兩個身穿錦衣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小校押著一個中年人出了那北鎮撫司大門,恰是張信。不過是月余不見,他看上去就蒼老了好些,身上衣服雖還齊整,但走路竟已經有些步履蹣跚的老態。

當瞧見張信用手擋在額頭上,瞇起眼睛望著天上那一輪紅日的時候,已經從車上蹦下來的張赳再也難掩心頭激蕩,疾步沖了上去,一把攙住了父親的左邊胳膊,哽咽了許久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狠狠咬著嘴唇。

張信這才放下了右手,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腦袋,見不遠處還站著張越和張超,馬車上的張晴赫然探出了半邊身子,所有人的臉上都滿是喜悅和關切,他便微微點了點頭,牽扯嘴角擠出了一絲笑容,心中卻是生出了劫后余生之感。

他左邊的監房中關著的就是楊溥,即使在那種陰森的環境下,此人竟然還讀書不輟,他雖敬佩,卻自忖沒有那樣的心志勇氣——更讓他感到驚懼的是,他僅僅是下獄月余,楊溥卻已經在這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詔獄中關了兩年多。

倘若他被關上兩年,他會如何?這是一個他一想到就會心驚肉跳的問題。

張信在兒子的攙扶下緩步走著,漸漸離那北鎮撫司大門遠了。然而,在即將走完那段并不漫長的路途時,他卻忽然轉過了頭,恰恰看見了那大門口的一個人影。一時間,他的瞳孔猛地一陣收縮,胸口亦不自然地上下起伏。盡管那人面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亦朝他點頭示意,但這并不能驅除他身上的那縷陰寒。

張越也看到了那個不期然出現在北鎮撫司大門口的人影,更一下子認出這就是上回自己在國子監撞上的那個袁千戶。張信懾于那縷莫名笑容的時候,他也同樣覺得對方在沖自己微笑,因此他心里那股別扭勁就別提了。

這個莫名其妙的家伙究竟是敵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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