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一百一十三章 誰的好意

一個月的時間一晃而過。

張倬原想要張越深居簡出好好讀書,但自從那一日成國公朱勇登門之后,他便醒悟到這是京師而不是開封,一味閉門不出絕非好事,不可矯枉過正。于是,在嚴密囑咐了兒子一番之后,他便放手不管張越的事,只顧著自己溫習課業,自擬題行文不提。

考試也是需要天賦的,比起張越來,張倬在這上頭上的天賦無疑尋常,否則也不會十幾年應試才中了舉人。當然,比起他來,還有更多人窮盡一輩子精力也就是個老童生。

如今已是五月時節,天氣漸漸熱了。這天一大早,紅艷艷的日頭便高懸在天上,散發出無窮無盡的熱力。頂著大太陽來到杜家門前時,張越已經是滿頭大汗,身上的青稠衫也是濕了大半。從大黑馬上跳下來,他隨手把韁繩扔給了迎上來的岳山,抹了一把汗便往里走。

雖說杜楨不在,但他先頭得了吩咐,再加上杜夫人裘氏總是隔三差五地讓人捎帶東西過來,不是杜楨從前的窗課本子就是杜楨留下的試題,抑或是自制的點心吃食,他又拒絕不得,因此常常往這里來。\\\\\好在裘氏念在他鄉試在即,每次也就是留他坐上一個時辰而已。

然而這一回,他剛剛繞過影壁進了屏門,就在外院中遇到那個曾經在開封伺候了杜楨多年的老仆南伯。他笑呵呵才打了聲招呼,白發蒼蒼的南伯就笑道:“公子,今天正好有客人,主母正在跨院花廳中接待。主母說了,要是您來了就直接過去。那是東宮的梁大人。”

張越既是常來常往,自然知道這道如何走,因此便謝絕了南伯引路,只帶著連生連虎往里頭行。順著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走了不多遠,又穿過一扇月亮門,便是杜府西跨院,頭里就是三間花廳,門前懸掛著斑竹簾,臺階下站著兩個尚在總角的小廝。見著他來,其中一個高聲報了一聲。另一個駐足片刻就一溜小跑奔了過來。

“太太說請公子直接進去。”

張越吩咐連生連虎在外頭等,自己便接了兩人手中那幾個盒子。到了花廳門口,那頭前地小廝高高打起了斑竹簾,他彎腰一進門,就看到左手邊坐著一個身穿紗袍頭戴紗帽,年齡約摸和楊士奇相仿的老者,料想就是南伯口中的梁大人。而主位那里則是放著四扇花鳥山水畫屏風,雖看不見人,但后頭坐著的自然是杜夫人裘氏無疑。

張越將東西交給了旁邊的一個丫頭。先拜見了裘氏。由于彼此熟絡,他不過剛剛彎下腰去,裘氏便說罷了,旋即又說道:“快去見過梁大人。他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又兼著東宮右春坊右贊善。梁大人曾經代總裁《永樂大典》。這學問滿朝之內也沒幾個人能并肩,皇上更是愛重非常,你先生對梁大人也素來敬重。我聽說你即將參加鄉試,你先生不在,若有疑難你也大可向梁大人請教,他向來不遺余力地提攜后輩。這在士林中也是最有名的。”

張越深知這年頭能夠在翰林院當上學士,不但得學問精深,而且往往是皇帝身邊最受信賴的文臣,更何況這位梁大人還是東宮官,又是杜楨敬重之人。于是,裘氏引見之后,張越連忙上前躬身見禮,隨即方才在末座坐了。甫一坐定,他便聽到一個和藹的聲音。

“杜夫人都已經說了我提攜后輩不遺余力。看來我這回不提攜也是不成的!”那梁大人微微笑了笑,旋即對張越點了點頭道,“你還年輕,不可自恃出身而有所懈怠,不要辜負了你老師的期望。這些天你那老師不在,若有疑難你盡管來找我就是。”

那梁大人勉勵了幾句,恰有小廝在廊下回報說書已經備好,他便起身欣然告辭。裘氏自己不好相送,便命管家代為送至門口,等人一走。她就命身邊侍立地兩個丫頭撤了屏風。又招手命張越走上來。

“梁學士今天是來借書,我尋思你早就說過今日要來。所以多留他坐了一會,果然是讓你趕上了。”裘氏說著臉色愈發和藹,又笑道,“這回皇上北巡,留下輔佐太子的翰林院學士中,一個是楊士奇,另一個就是這梁潛梁用之,恰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他們都算是你的師長,學問又都是好的,你若有問題可時時咨詢,這對你將來的仕途也有裨益……咳,若是你先生知道,必定又要怪我多事,只不過既然有機緣,我怎么能看著你錯過?”

張越情知裘氏是好意,連忙謝了,旋即不外乎是說些如今暑熱難耐需留心身體諸如此類云云。陪著說了小半個時辰的閑話,他便謝絕了師母的留飯,起身告辭。這出了小花廳,他方才發現連生連虎不見人影,心中奇怪,于是便問那臺階下的兩個小廝,誰知他們都是支支吾吾,半晌也沒道出個所以然來。

難道大活人會在這杜府失了蹤不成?

面對這種令人摸不著頭腦地狀況,張越自然不好回身進小花廳去見杜夫人裘氏,于是便出了這西跨院。才一出門,他便看見那邊角落站著自己那兩個失蹤的書童,只是旁邊還有一個身穿小廝服色的少年,看著背影依稀有些眼熟。此時此刻,連生連虎都看到了他,而那背對著他的少年卻仍未察覺,站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我剛剛說的話你們倆究竟記住了沒有?笨死了,我都已經說三遍了!”

“記住了記住了!”連生看著張越不動聲色地走近,本想蒙混過去,可看到對面地人死死瞪著他,他只得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咱們兄弟回去之后要轉告少爺,剛剛那位梁學士和楊閣老雖是搭檔輔佐太子,可彼此之間仿佛有些不對付,而且皇上北巡這些時日,京師的錦衣衛必然會時時巡查,少爺最好什么地方都別去,安心在家讀書就好。”

“總算是記住了。回頭對你家少爺說的時候記得緩轉些,還有,千萬別露出口風!要是讓他知道了,回頭你們走著瞧!”

張越在后頭聽著訝異,旋即啞然失笑。他就說每次到杜家來,這連生連虎回去之后總能有兩句很有道理的話,卻原來不是這哥兒倆長進了,而是有人在背后提點的關系。只不過,他怎么看某人也不像是能想出這種大道理的人,于是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他這一咳嗽,那人頓時像受驚地小鹿一般往旁邊蹦開了去,一轉頭看見他立即愣住了。良久,那人方才露出了懊惱的表情,沖著連生和連虎使勁一跺腳喝道:“兩個笨蛋,有人過來怎么不提醒一聲?”

這少爺過來,咱們敢出聲么?連生和連虎面面相覷了一會,同時舒了一口大氣,心想自己這倒霉的日子總算到頭,以后再也不用看這個古靈精怪小丫頭的臉色了。于是,等張越走過來,兩人同時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誰也沒去理會背后那小丫頭氣急敗壞的嚷嚷。

“小五姑娘,咱們又見面了。”

“誰想和你見面……”小五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旋即方才不閃不避地抬起頭來,“既然剛剛的話你都聽到了,反正聽不聽都由你。這是……老爺之前提過的話,所以我才好心對那兩個家伙提一聲。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我要去棲霞寺看姚少師了!”

見小五扭頭就走,張越不禁莞爾,沒等小五走幾步就笑道:“還請小五姑娘轉告杜小姐,這告誡我都收下了,今后行事時一定留心。”

話音剛落,小五便氣咻咻地回轉身來,一張俏臉漲得通紅:“這都是我自作主張,和小姐有什么關系!哼,老爺丟下小姐和太太在家里,自個兒優哉游哉地跑到開封收弟子去了,小姐恨你還來不及呢,怎么會幫你!這京師是非之地,你一個小秀才別只想著出風頭,別逞強把命給丟了!”

撂下這番話,小五立刻一陣風似的奔了出去,一晃就不見了。

張越若有所思地瞧著她離開地方向,心中反倒是踏實了。不論這話是杜楨留下的告誡,還是杜綰的提醒,和張輔先前對王夫人的吩咐都有異曲同工之妙。出門和連生連虎會合之后,見兩兄弟都是那幅眼巴巴的訕訕表情,他卻懶得多問什么,徑直上馬揚鞭馳了出去。

“大哥,你看少爺是不是惱了我們?”

“咳,早知道如此,頭一次在杜家碰見那丫頭的時候就該告訴少爺的!”連生惱火地那馬鞭子在手中敲了兩下,心有余悸地道,“要不是她一個丫頭比小姐脾氣還大,手底下還有兩下子,咱們也不至于被她脅迫了這么多天!長痛不如短痛,少爺氣過之后應該就沒事了……哎呀,你還嗦什么,少爺都走了,要是把人給跟丟了,我們回去怎么向老爺交待!”

兄弟倆心急火燎地上了馬,風風火火地追了上去,心里少不得求神拜佛地禱告老天爺,那都是那個小丫頭惹出的勾當,和咱們兄弟倆可是一點關系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