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不患天崩患心異

第四百四十八章不患天崩患心異

武將錄功向來以北征功為第一,可張輔由于征交址錯過了第二次北征,心里總不免有些遺憾。于是,他固然對于此回皇帝再次親征也頗有些嘀咕,準備的時候卻不遺余力。此時此刻,在書房中親自擦拭完了自己那身許久沒有上身的甲胄,他便吩咐彭十三為自己穿戴了起來,繼而又配上了御賜的佩劍。

然而,這一切剛剛做完,那書房大門便忽然被人推得大開。滿心惱怒的他正要出口呵斥,下一刻就認出了進來的這一行人,登時瞠目結舌。愣了好半天,他終于醒悟到這會兒不該站著,可那沉甸甸的半身鱗甲穿在身上根本沒法跪拜下去,于是便手忙腳亂地吩咐彭十三上來解甲,結果一偏頭卻瞧見自己這個心腹家將早就跪在了地上。

進了內書房的朱棣端詳著面前滿身甲胄不知所措的張輔,面上的陰霾一掃而空,轉而竟是哈哈大笑了起來。見張輔笨拙地要屈膝下拜,他方才笑呵呵地擺了擺手:“別忙活了,甲胄在身無需多禮,朕和你不差那么一丁點禮數!看來朕今天這一趟卻是來對了,朕已經很久沒看到過你這一身甲胄的英武模樣了!張輔,還記得朕為你賦的那一首《平安南歌》否?”

這甲胄穿戴甚為繁瑣,張輔一個人實在是沒法將其解下來,此時只能躬身一揖。聽到這《平安南歌》,他頓時臉上漲得通紅,旋即朗聲道:“臣至今尚能背誦!”

“記得就好,不用背了!”朱棣見張輔竟然一張口就準備背誦,頓時啞然失笑,“朕可不是當初那個昏庸的趙王,問什么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朕如今年過六十還能打仗,你才四十許,不至于連朕都比不上!還有,你那個兒子,記得好好教他騎射,就像朕調教皇太孫一樣,一定要讓他成器!”

“臣遵旨,只是犬子如何敢與皇太孫殿下相提并論……”

看到那一對君臣相得融洽的模樣,朱寧忍不住去看了看朱棣口中那個英武果毅的皇太孫,見朱瞻基的面上微微有些發紅,她頓時莞爾。朱瞻基輕輕噓了一口氣之后,亦是發現朱寧在看她,遂使了個眼色,兩人便悄悄退出了書房到了外邊。因院子里有數十名錦衣衛,更有錦衣衛指揮使袁方,他們倆索性出了院子,走了幾步就站在了空無一人的夾道中央。

“聽皇上剛剛的口氣,這次北征也許又要帶皇太孫你隨行?”

朱瞻基想起永樂十二年那趟北征,心里卻沒什么美好的回憶。由于朱寧在宮中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對于這位比自己小了整整四歲的姑姑倒是沒什么戒備心,當下就嘆了一口氣:“七年前那是我戰場初陣,興許是見了血一發不可收拾,竟是追著瓦剌殘軍一直到了九龍口,結果身陷重圍,直到眼下我還常常做噩夢。不經歷那種情形決計沒法想到和蒙元打仗的艱難,只能擊潰擊敗,無法徹底滅殺,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反過來吃了。”

聞聽此言,朱寧的那點打趣戲謔之意立刻消失了。而朱瞻基頓了一頓,隨即便苦笑道:“而且,我至今印象更深刻的就是那回北征回來,半路上不少將士就已經糧盡。要不是小楊學士出主意將士之間彼此借糧,等回到中原之后再有有司加倍償還,只怕在半道上就會支撐不下來。每次出征便是將士幾十萬,于國庫負擔太大。”

作為長在王府高墻之中的皇族郡主,朱寧雖說也曾經悄悄溜出王府去看過大相國寺災年賑濟災民,雖說也曾經看到過黃河于開封決口那種可怕的情景,雖然也看到過開封人市上插草標賣人的情形,但她還不需要考慮這么沉重的話題。此時此刻,她隱約感覺到朱瞻基對于北征的那一絲不認同,隨即便自嘲地笑了笑。

“都是我無知,竟然把這等大事拿來玩笑。”

“除了母親,我還是頭一次對別的女子說這些,若寧姑姑你無知,恐怕天下就沒幾個有見識的女子了。好了好了,不提這些,我卻和寧姑姑看法不一樣,皇爺爺那一次是想讓我歷練歷練,但那次之后他就醒悟到戰場上刀槍無眼,恐怕是未必會帶我去的。但是,聽皇爺爺剛剛對杜宜人所說的話,恐怕張越一定會隨行,而且還未必僅僅是隨行……”

朱瞻基為人極其敏銳,細細思量朱棣剛剛那番明顯有所指的話,一個個可能性接二連三地浮出了腦海,但又一一被人否定。想到祖父起初仿佛未雨綢繆似的把張越放進了兵部,他越發覺得這是故意的。想到前幾天打聽到的消息,他漸漸抓住了一絲隱約的念頭。然而,這畢竟不同于上次讓朱寧去帶信,他思量再三,最終卻還是沒有多嘴。

盡管杜綰并不愿意多渲染今天在英國公府見到了皇帝一事,但那時候在場的人太多,因此回家之后去回報顧氏的時候,趙芬就把事情說了出來。顧氏如今雖說是太伯夫人,也曾經隨班入朝去王貴妃靈堂祭拜過,卻只是遠遠望見過一回朱棣,所以對于今天三個孫媳婦竟然撞上天子微服出宮,她自然異常注意。于是,趙芬少不得把事情始末一股腦兒都說了個分明,末了才沖著李蕓努了努嘴。

“皇上確實就是問的三弟妹若是為了父親要陷丈夫于大難可舍得,我可是一丁點都沒胡說,不信老太太問大嫂!”

在顧氏的逼視下,李蕓招架不住,只能訕訕地說:“二弟妹說的確實都是實話。”

為了父親要陷丈夫于大難……這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這時候,屋子里頓時一片安靜,別說孫氏這個當母親的滿心惶惑,就連顧氏也不由得心中不安。馮氏看到東方氏坐在那里雖不言聲,卻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感覺,她不禁想到了一直在交址那種危險地方呆著的丈夫,心中也有些窩火,索性就輕輕咳嗽了一聲。

“越哥兒素來是吉人自有天相,皇上料想不過是提醒一聲罷了,老太太不用懸心。就是杜大人,之前也曾經脫險過一回,如今又沒真正做錯什么事情,也不可能一直關著。如今倒好,這家里真正需要操心的人卻沒人管,不需要操心的人卻人人都惦記著。”

東方氏聞言便冷笑道:“大嫂你這是什么話,大老爺固然人在交址,可我家老爺還不是一樣!大哥還能太太平平當他的文官,可我家老爺卻得親自率軍平叛,誰知道會有什么兇險!”

“二老爺身邊少說還有朝廷將士,可我家老爺身邊只有寥寥幾個隨從!”

“可你別忘了,這陽武伯的爵位,這滿門的富貴乃是我家老爺用軍功拼來的!”

“若不是憑著我家老爺出仕之后和英國公親厚,二老爺哪里會有那么好的機會!”

眼看兩位太太冷嘲熱諷竟是爭執了起來,幾個丫頭頓時面面相覷,而顧氏見兩人說出來的話越來越離譜,頓時氣急敗壞地將手中的念珠砸在了地上,又厲聲喝道:“別吵了!小輩全都在這里,你們兩個大人成何體統!爵位富貴是老二掙來的,老二媳婦你的意思是不是除了二房之外,大伙都該搬出去,別礙了你的富貴?這爵位還不是世襲的,若是照你這個招搖折騰法,遲早便是連一個油星子都剩不下來,想想你之前都干了些什么蠢事!”

眼看東方氏面色漲得通紅,馮氏心里頭正快意,卻不料婆婆忽然對自己怒目而視。下一刻,一陣訓斥便劈頭蓋臉砸了上來。

“你也是一樣,說話纏槍夾棒,指量我聽不出來?如今我還在,這家里還沒分家,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是你丈夫沒錯,但那也是我兒子,難道我不想著老大能回來奉養我這個母親?老大雖然不在,可你說說這家里頭有誰虧待了長房的人?學什么不好,偏學那刻薄偏激,回去好好修身養性!”

“還有老三媳婦,既然如今孫子也有了,你也該趕緊回南京,撂著你家男人在那兒算怎么回事?菁丫頭留下,你過兩天便動身。”顧氏索性連同孫氏一塊發作了,這才轉頭看著三個孫媳婦,口氣亦是愈發嚴峻,“皇上說的話也敢拿來說嘴,若是讓別人知道還道是咱們張家沒家教。都各自跟著你們婆婆回去,好好想想相夫教子孝順公婆!”

直到把兒媳孫媳都給趕了出去,顧氏方才坐在那里呆呆出神,忽然抓著胸口面露痛苦之色。旁邊的白芳見狀駭得魂不附體,一面慌忙打發小丫頭去通報各房隨即請大夫,一面吩咐人去倒熱水,好容易撬開顧氏牙關灌了半盞熱水,卻依舊不見好,各房的主人們還不曾過來,她這下子頓時更慌了。就在六神無主之際,忽然有人撞開了那門簾闖進來。

“小……小五姑娘!”

小五才進垂花門就遇上了一個往外頭叫嚷著請大夫的婆子,于是便一路飛跑了過來。這會兒她也來不及喘一口氣,輕輕一搭脈,又見顧氏已經是呼吸困難,她連忙從隨身的布包中取出銀針,又吩咐白芳將人放平解開衣裳。準確地從內關穴足三里進針之后,她就輕輕捻動提拉,繼而又在心俞和三陰交斜進針,不多時又在肺俞和列缺進針,一組一組輪番施為,好半晌顧氏緩過神來的時候,一大群人方才涌進了屋子,個個唬得做聲不得。

老太太快七十了,可千萬別這時候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