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八章危墻之下亦見君子
無論韃靼還是瓦剌,都曾有過扣留明使的往事,因此代表朝廷出使草原從來就不是好差事。畢竟,誰也不想冒著殺身之禍去和韃子打交道。只是,這些事卻由不得你愿意與否,因此當前去瓦剌的使節一定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如釋重負,可張越卻是大為震驚。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總算不用去那種地方冒險,可從兵部轉調禮部沒多久的萬世節卻攤上了這件一等一的苦差事。太子朱高熾主持的朝會上傳下訊息之后,這天中午時分,他上了禮部衙門,使人通報后就等在了門口。由于這會兒恰好是用午飯的時候,從里頭出來的幾個年輕官員一看見門口杵著這么一位,臉色都有些微妙,個個腳底抹油走得飛快。
“我就知道消息一出,元節你肯定按捺不住,果然你還是來了!”
萬世節一看到張越那表情就知道他想說什么,連忙做了個手勢讓他稍耐片刻,隨即就拖著人出了巷子。等到出了這條六部胡同,四周圍的官員少了些,他東張西望了一會方才放開了張越,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等到耳邊傳來張越沒好氣的質問,他才側過了頭。
“你可別告訴我說是你自告奮勇提出要去的!”
“我是那種甘冒殺身之禍也要求鵬程萬里的人么?我正新婚燕爾,當然不想上韃子做主的地方去!再說了,那位順寧王脫歡的名聲可不怎么好,他老子馬哈木在的時候就扣過大明使節,他這家伙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聽說和其余兩部的首領正在爭權,那一頭還緊盯著韃靼阿魯臺。要我說,阿魯臺當初就不該放了此人,一刀殺了就沒有眼下的麻煩了。”
聽萬世節這平靜的語氣,張越不禁嘆了一口氣:“早朝宣布的時候我才知道這么一回事,之前竟是一點風聲都沒有。當初李尚書讓我預備,我還以為必定是兵部挑人,誰知道最后竟是這么一茬。想必那位呂尚書如意算盤打得精響,你從前在兵部,眼下是禮部主客司員外郎,這名份資歷都是剛剛好,皇上那邊自然不會有二話。可他禮部那么多人,難道就找不出其他合適的?”
“禮部上上下下就好似鐵桶似的,全都是呂尚書一手提拔的,但使稍有違逆的不是黜落就是外調,他也用不著和我這個員外郎玩什么手段。我要是能夠平安完成任務回來,那么我有功他更有功;要是不能,那么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司官,皇上如今正惱火沒有開戰的由頭,屆時說不定正好興兵打仗,只不過打的不是阿魯臺而是瓦剌……我和你開玩笑呢,誰不知道呂尚書先頭就是反對北征,如今消息混淆不能決斷,他自然希望打消皇上的主意,所以才看上我這個能言善辯的。咳,不是我去也有別人去,這事情總得有人去冒險。再說了,瓦剌三部這些年一直入貢,不會像當初馬哈木那么莽撞。”
盡管萬世節這么說,張越心里仍是沉甸甸的。這人總是自私的,雖說總得有人擔下這危險的勾當,可一輪到自己的親友身上,那自然不是外人赴險能夠相提并論,更何況萬世節和小五成婚不過一個多月,這哪怕是有一丁點萬一……他幾乎不敢去設想那個后果!
“放心,我當初就在廟里求過簽,大和尚說我遇難呈祥逢兇化吉,乃是一等一的硬命,這輩子能活八十歲呢!再說了,我不像你,你是阿魯臺的殺子仇人,一出塞說不定就給人盯上,而我這個沒有靠山背景的窮小子就簡單多了,誰會和我過不去?”
瞧見路邊有一個飯館,萬世節便不由分說地拖了張越進去,要了一個靠墻的安靜桌子,又三下五除二點好了菜。趁著等上飯菜的功夫,他就用筷子輕輕敲了敲碗:“下朝之后呂尚書就把我叫過去了,因為是欽使,隨從禁衛大概有兩百人,都是從京營京衛中挑,絕對是精銳。此外,這種勾當例有中官隨行,你知不知道和我一塊去的是誰?”
盡管滿肚子擔心,但看到萬世節這種達觀的態度,張越也只能接受了這個無可奈何的事實。此時,見萬世節還有興致賣關子,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我又不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蟲,怎么知道是誰和你一塊去?那些宦官一個賽一個精明,恐怕得意的都不肯去。”
“那是自然,想當初陸豐和你一塊去興和就已經是被人排擠,更何況這一回?嘖嘖……這一回隨行的是司禮監奉御程九。聽說這家伙還不滿二十,還曾經是陸豐身邊的心腹,只不過既然這一次被派了這種差事,恐怕不是失勢,就是有什么別的隱情。”
程九?張越一聽到這個名字就想起了去年的事,吃驚了一陣子便覺得這是理所當然。按照陸豐那個家伙的脾氣,心里只要有了懷疑就不會一直擱著,如今恐怕就是清算的開始了。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覺得萬世節此番去瓦剌不牢靠,于是忍不住想到了自己那四個護衛。可想到他們同樣是剛剛娶了媳婦,他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好了,別提我這檔子事了,說些其它的。八月就要鄉試了,小方和你家四弟準備得怎么樣了?”
“破題之類的都研究得差不多了,可這考試三分才七分運,你又不是不知道!”
“嘿,也是!今天禮部剛剛奏請了應天府鄉試和順天府鄉試的考官,你知道應天府鄉試點了誰?除了翰林院侍講學士羅汝敬之外,還有咱們那一科的狀元,翰林院修撰李騏。順天府鄉試的考官還沒點,估計也就是翰林院里頭挑兩個。說來你我都可惜得很,不入翰林,這輩子想要門生滿天下就難了,他們倆要是能中,總算也能安慰咱們一下!”
面對萬世節的插科打諢,張越簡直認為這一回這家伙不是不幸抽中了去瓦剌的下下簽,而是要去哪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游玩。安慰話說了也白說,兩個人索性痛痛快快吃了一餐飯,填飽肚子之后,張越見萬世節正慢條斯理地剔牙,心里那種憋悶和惱怒不禁一掃而空。
這個家伙怎么看都是福大命大的人!不過,他總得挑上幾個人幫襯一下萬世節才行。
等到出了門,萬世節說下午要回衙門去做些出行預備,張越卻沒有答應。瞧著天色還早,他頓時一把拉起萬世節飛快回了六部胡同,隨即又緊趕著支使皂隸從馬廄中牽出馬來,拽上人上馬就走。
“喂,咱們這回是去哪兒?我下午可是還有事情,主客司郎中那邊還有一大套規程要教習,到時候我還得去靈濟宮學禮儀……喂,元節,你別只顧著走路!”
大中午的街道上沒什么行人,因此張越和萬世節一路快馬加鞭,也不虞踩踏到了行人。張越是熟門熟路,萬世節則是暈頭轉向。等到了地頭下馬,后者茫然地往四處張望了一番,終于發現這是一個小教場。滿心嘀咕的他看見張越跳下馬上前,和門口的兩個年輕軍士分說些什么,于是也跟著跳下了馬。聽了好一陣子,他總算是捕捉到了那幾個字。
府軍前衛……這里就是隸屬皇太孫的侍衛親軍?
由于張越之前常常和朱瞻基來到這里騎射校閱,上上下下的人無不認識他,如今他時隔多日再次來到了這里,兩個年輕軍士立刻往上呈報了上去,不一會兒就有一個軍官出來。他雖說很年輕,但卻不是多話的人,只盡職盡責地把張越和萬世節帶到了教場中便退開了。
等人一走,萬世節便低聲嘟囔道:“外頭人都說府軍前衛的軍官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幼軍,我還以為里頭的軍官會怎樣驕橫,如今看來是我想岔了。此人看起來應該是出身大家的,一舉一動都拿捏著分寸,仿佛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勢,不知道在軍中人緣如何。”
“皇太孫的伴讀中當初倒是有不少世家子弟,但府軍前衛大多是身家清白的平民軍戶,軍官當中也都是憑武藝襲世職,建功之后方才實授,所以才是京營后備。要說驕橫……剛剛那位是府軍前衛指揮僉事胡安,皇太孫妃的嫡親兄長,真真正正是身份顯赫的外戚。”
看到萬世節瞪大眼睛那震驚模樣,張越心里好笑。他如今雖然來得少了,但偶爾也會來看看石亨,畢竟這是王瑜托付給他的人,這會兒四下里一望沒看見人,他便收回了目光,結果卻看見一旁的小徑上,從前多次見過的一位指揮使陪著一個人過來了。只見那人身穿大紅織錦寶相花袍子,腳下蹬著黑履,正當他看過去的時候,那雙漆黑的瞳仁也注意到了他。
“啊呀,是小張大人。”
“陳公公,魏大人。”
陳蕪一看到張越,就撇下身邊的魏指揮使快步走了上去,瞧見張越向自己頷首為禮,他便笑著說道:“太孫殿下前兒個還說如今您在職方司忙得昏天黑地,他沒了人比試騎射呢,想不到您今天偏偏到這里來了。早知道如此,小的之前就不該攔著殿下。咦,這位是……”
“陳公公說笑了,我如今日日忙得腳不沾地,今天也只是趁人不備偷跑出來的。這位是禮部主客司員外郎萬世節,我的連襟兼同年。老萬,這位是皇太孫宮的陳公公。”
知道萬世節沒什么機會和宮中這些宦官打交道,張越少不得兩頭解說了一遍。魏指揮使很少過問政事,面色只是尋常,陳蕪卻很是打量了萬世節一番,旋即就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因笑道:“原來是不日就要去瓦剌的萬大人,小的明白了。”
他說著便轉過頭來看著魏指揮使,無所謂地努了努嘴說:“府軍前衛也是京衛,就請魏大人親自挑選一些人給萬大人隨行,如何?”